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下歇脚。岩石上刻着“抗日救国”四个大字,是去年武工队休整时凿的,笔画里还残留着红色的颜料——那是用鬼子的血调的,李石头说,这样能“镇邪”。王破军从竹篓里拿出两块玉米面饼,还有个装着水的葫芦。饼子硬得硌牙,里面掺着的野菜梗刺得嗓子疼,这是“坚壁清野”后的常态——为了不让鬼子抢到粮食,村民们把能吃的都藏进了地道,自己只能吃这些“边角料”。
“这些草,跟人一样。”王破军突然说,指着一丛贴地生长的“地锦草”,“看着不起眼,趴在地皮上,可止血效果比金疮药还好。去年平型关大捷,多少伤员就是靠这草保住了命。做人、做战士,有时候不用总想着当大树,当棵能救急的小草,也管用。就像那些挖地道的村民,没他们,咱的‘麻雀战’‘地道战’都玩不转。”
王卫国没说话,把最后一口饼子咽下去。他想起那些在医疗点里默默换药的护士,想起那些在地道里挖土的村民,想起军区报纸上的话:“抗日战争是人民的战争,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都在为胜利出力。”原来王破军教的不只是草药,还有怎么在这乱世里找准自己的位置——哪怕只是一棵不起眼的“地锦草”,也有它必须坚守的阵地。
下午往回走时,王破军让他试着辨认草药。王卫国指着一丛开着小白花的植物:“这是‘茵陈’,能治黄疸。去年日军在井水里投毒,好多人得了这病,就是靠它治好的。”又指着缠绕在树上的藤蔓,“这是‘何首乌’,根能补气血,适合给伤员炖汤——不过现在肉少,只能煮草根汤。”他说得有模有样,连王破军都点了点头。
走到半山腰时,王卫国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眉心有点发烫——不是危险的预警,是一种熟悉的、让他心悸的感觉。他顺着感觉望去,只见一棵老松树下,放着个破旧的药箱,箱子上刻着个“李”字。
“这是……李医生的箱子?”他认得,医疗点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李医生,就是用这个箱子装听诊器的。可李医生上周去邻村送药,就再也没回来。李石头说,他是为了掩护村民转移,被鬼子的“三八大盖”打中了胸口,药箱里的西药全被抢走了——现在鬼子不仅抢粮食,连一片阿司匹林都不放过。
王破军走过去,打开药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包油纸包着的草药,已经受潮发霉,还有一根断了的体温计。他拿起那根体温计,玻璃管里的水银柱早就凝固了。“别碰。”王破军把药箱合上,用石头压在上面,“鬼子可能来过。这箱子是故意放这儿的,想引我们来查看。你看这草,有被踩过的痕迹,但脚印太规整,是‘皇协军’的胶鞋印——他们跟鬼子学的这套,以为能骗到咱。”
王卫国的后背一阵发凉。他刚才只顾着辨认草药,差点忘了这山林里处处是陷阱。上个月就有个村子,因为有人贪小便宜捡了鬼子丢下的“罐头”,结果引爆了藏在里面的炸弹,半个村子都被炸平了。王破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学百草是为了救人,可先得学会自保。就像这药箱,看着是念想,说不定就是催命符——鬼子最擅长用‘温情’当诱饵,咱得比狼还警觉。”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夕阳把山林染成了金红色,却驱不散空气中那点若有若无的紧张。王卫国背着沉甸甸的竹篓,里面的草药硌得他肩膀生疼,可他觉得心里更沉——那些能治病的草,终究治不了这乱世的根。只有把鬼子赶出去,这片土地上的草木,才能真正只用来救人,不用再藏着掖着,怕被战火焚烧。
快到山洞时,王破军突然指着路边的“刺儿菜”说:“这草也能止血,你拔一棵试试。”
王卫国蹲下来,小心地避开尖刺,把整棵草拔了出来。草根带着泥土,断口处渗出白色的浆汁。
“战场上找不到好药,这玩意儿就是最好的。”王破军看着他,“别小看任何东西,哪怕是路边的野草。关键时候,能救命的往往是最不起眼的——就像咱晋察冀的老百姓,看着普通,可鬼子再凶,也灭不了这满山遍野的‘刺儿菜’,灭不了咱中国人的骨头。”
王卫国把刺儿菜放进竹篓,突然觉得今天学的不只是草药的名字和用处。他学会了怎么在腐叶下找马齿苋的根,怎么闻着气味分辨接骨木和毒草,怎么从蛇的动作里判断危险,更学会了——在这个缺医少药、被敌人层层封锁的年代,一草一木都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陷阱,而活下去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读懂这片土地的语言,能否像这些野草一样,在炮火中扎下根,熬到春天。
山洞里的马灯已经亮了。王卫国把采来的草药分类摊在干草上,王破军则在灶边熬着什么,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这是给你泡的。”王破军端来一碗深褐色的药汤,“蒲公英加金银花,治你昨天撞的头疼。”
药汤很苦,王卫国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舌尖却留下点回甘。他看着摊开的草药,突然觉得它们不再是普通的植物——每片叶子都藏着生存的智慧,每根根须都连着这片土地的筋骨,连着那些在炮火中挣扎、却从未屈服的灵魂。
明天,该学“七星步”了。王卫国摸了摸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天预警时的暖意。他知道,不管是百草识途,还是七星步影,都是王破军教给他的、在这烽火里活下去的本事。
而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别的——比如复仇,比如胜利,比如让这片土地上的草木,再也不用沾染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