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府邸。
与哈密卫处处透着粗犷实用风格的建筑不同,陆文昭的这处院落,被他拾掇得颇有几分江南文人宅邸的雅致。
院里没有刀枪剑戟,只有几竿翠竹,一方石桌。
陆文昭亲自烹茶,用的是一套从京城带来的汝窑茶具,天青色的釉面温润如玉,在西域这粗粝的风沙天里,显得格格不入。
王大麻子局促地坐在石凳上,屁股底下像长了刺。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捧着那只比他眼珠子还精贵的茶杯,生怕一使劲就给捏碎了。
鼻尖萦绕着一股他从未闻过的清香,可他宁愿灌一肚子马奶酒。
“王哨官,请用茶。”陆文昭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本官看你在校场操练,身先士卒,勇猛过人,实乃我大明军中之楷模。”
“嘿嘿,陆参军过奖了。”王大麻子挠了挠头,放下茶杯,瓮声瓮气地说道,“俺就是个粗人,就会卖力气。不像陆参军,是文曲星下凡,满肚子学问。”
陆文昭笑了笑,呷了一口茶,眼神悠远地望向京城的方向:“王哨官此言差矣。你我虽一文一武,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皆是为陛下效力,为朝廷尽忠,并无高下之分。你手中的刀,与我手中的笔,都是陛下的刀笔,指向的,都是大明的敌人。”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王大麻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陆参军说得对。”
“我初来哈密卫,见军容鼎盛,百姓安乐,心中甚慰。”陆文昭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忧虑,“但也发现一个问题。将士们言谈之间,只知有林指挥,却不知有朝廷。这哈密卫,仿佛成了林指挥一人的天下。王哨官,你久在军中,当知兵权乃国之重器,天下兵马,皆是天子亲军。将领威望再高,也不能高过陛下。若长此以往,军心不属朝廷,万一……我是说万一,林指挥有行差踏错之日,你们这些热血将士,岂不是要跟着他走上万劫不复之路?”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小小的楔子,试图敲开王大麻子那看似憨直的脑袋。
王大麻子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番大道理。
他捧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引得陆文昭莞尔。
“陆……陆参军,俺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王大麻子放下茶杯,一脸的苦恼和迷茫,“俺只知道,以前俺们在别的卫所,军饷都拿不全,冬天连件厚实的棉袄都没有,打起仗来,军官先跑。死了,家里连个屁都领不到。可自从跟了将军,俺们顿顿能吃上肉,月月军饷足额发,婆娘孩子在后头也饿不着。谁让俺们过上好日子,俺就听谁的。这……这有错吗?”
陆文昭心中一喜,暗道这莽夫果然头脑简单,已经被自己的话绕进去了。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先让他产生困惑,再植入忠君思想。
“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不是林望,是陛下!”陆文昭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一种教化顽石的使命感,“林望的钱粮,是他替陛下管理的。你们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件衣,都是皇恩浩荡!你们应该感激的,是远在京城的万岁爷!林指挥功劳再大,也只是陛下的臣子。你们要效忠的,是君,是国,而不是某个将军!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王大麻子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道:“皇恩浩荡……效忠陛下……俺,俺好像有点明白了。陆参军,你说的这些,比俺们将军讲的‘思想政治课’,还……还深奥。”
“思想政治课?”陆文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新词。
“啊,就是……就是将军闲下来,给俺们讲故事,教俺们读书认字,说说为啥打仗的道理。”王大麻子含糊地解释道。
陆文昭心中冷笑,果然,这林望早就开始搞自己的一套,给士兵洗脑了。幸好自己发现得早。
他拍了拍王大麻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王哨官,你是个忠勇之人,只是被一时的恩惠蒙蔽了双眼。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日后若发现林指挥有任何……不合朝廷法度之举,要第一时间向我禀报。这才是真正的忠义,是对陛下尽忠,也是在危难关头,挽救你那些袍泽弟兄!”
“是,是,俺记下了。”王大麻子站起身,对着陆文昭郑重其事地一抱拳,“多谢陆参军教诲!俺……俺这就回去好好想想!”
看着王大麻子那略显蹒跚的背影,陆文昭端起茶杯,嘴角浮现出一抹智珠在握的笑意。
他相信,自己已经在林望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上,成功地埋下了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