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俗语概括我眼下的境遇:紧活粥,慢火油,不紧不慢烀猪头。文字是“紧火粥”,我靠它提干走出小西山,即使转业也吃商品粮。我的个人问题是“慢火油”,光着急不行,还得慢慢寻觅。只要没把大男大女拖成老男老女没过更年期,天塌地陷不怕。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小说,更得像烀猪头那样水到渠成。
着急不行不着急也不行,我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人生似乎早已经有了谜底,掌控在某个先知先觉手里,只是不让你知道而已,用不着像瞎驴一样乱跑乱撞。正如赵主任当初所说:按照命运为你规定的路往前走就是了。
张股长为我介绍某医院护士曹秀芳,像完成工作任务一丝不苟,专门开会研究对策。涂干事让我主动去相亲,王干事认为不可。因为某海岛尽管更偏僻,是女方的老巢。她是土着,会居高临下。张股长让我到大连见面,惠达说,曹家住大连,更会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万全之策是在大长山见面,双方产生依赖心理,才有成功的可能。我不是婚姻骗子,也不是倒卖爱情的小商贩,最后还得我表态。我说:“我多次提干被人冒名顶替,有一个顶替者不是海军也不是陆军,在登陆艇上宣读命令,我也在船上见面。”惠达仍坚持说:“还是在大长山好。”
女方要照片,伍干事为我赶拍。他拍的照片和他的字一样,永远是小学生水平。以后的人形容某某学习不好,赖体育老师教的。他的字写的不好,应该赖左手写的。照片拍完洗印出来,仿佛来自读图时代,底版花花搭搭像麻袋片。
瑕不掩瑜,伍干事选了一张最好的,晚上和我一起送到张股长家。
张股长家属随军,作训参谋“万山大哥”转业之后,住他家腾出的房子。老主人不再回来,与他共同生活的昆虫仍在屋子里坚守,对新主人倍加“热情”。我们一进屋,张股长说身上有东西,脱了毛裤捉虫子。他说一关灯,蟑螂成群结队地钻出来,起码有一个团编制。大米虫搞虫海战术,爬满墙壁。小甲虫如同小坦克,在床沿往来巡逻。只有霉虫是怕死鬼,一触碰就把身体缩成一团。
大嫂说:“先别给女方照片,好像我们被动。”我说:“如果不成,给她留作纪念,我也保留别的姑娘照片。我看对象都烦了,介绍对象的人不厌其烦。”
张股长说:“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就没人为你忙乎了。”第二天,我和杜副主任到老铁山了解情况。放映队长小江和张股长步行到柳条,为我把照片寄走。
为我个人的事,他们就像完成任务,也像做自己的事。我对他们也同样。
师宣传科郝科长给李主任打电话,《海燕》编辑部在大长山举办文学创作笔会,务必让我参加。张股长安排好,三天后在交通船上,和曹秀芳见面。
机关干部的手枪集中保管,只有保卫干事佩枪。大陆犯罪分子潜入海岛,伺机盗窃部队弹药库武器,上级要求严加防范。我代理保卫干事,经常下连队检查,手枪时刻插在腰间快枪套里。这要是郭敬父多好,不用死皮赖脸和文书讨枪了。
我和侯干事一起坐船去大长山,在码头上遇见军旅诗人徐晓鹏,说小妹妹也来了。我下了班车,一眼发现小妹妹,正站在军人服务社门前。兄妹在大长山岛相遇,当然喜出望外。我和《海燕》编辑王传珍通过信,一直以为是个女编辑。
见面才知道,他是个谈吐文雅,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我以为郝科长是个白面书生,原来是个黑大汉,落草为寇就是山大王。他是短篇小说《有这样一个小女兵》的作者,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小妹妹介绍家里的情况,我放心了,我离开家里还不到半年。獐子杜干事参加笔会,只有我们两个军人作者。
和铁副主任一样,老杜的底稿老婆生火用不完,也是邻居帮着用。他的短篇小说《山青青哟海蓝蓝》,获得大连市的新人新作奖。老杜买了上百本《海燕》杂志送人,转业后凭着这篇小说,当上了县文化馆馆长。谁发表了小说,就和发了财一样。王编辑看了《李大明和李小明》,说语言老练,受刘兆林《雪国热闹镇》影响,没有完整故事,提出修改意见。妹妹带来组诗,还有小说《太阳的故乡》。中午吃饭,她的筷子掉在地上,拣起来还要用。
一个“前进帽”嗤之以鼻:“都来些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是农村的。”他是这次笔会的招牌,有点名气,被一群作者众星捧月,很是自命不凡。我拿过筷子扔进垃圾桶,到窗口拿了一把筷子,“哗”地放在桌子上。一个“老鼠脸”酸溜溜地说:“惹不起呀,人家有枪啊。”“前进帽”不屑一顾:“现在当兵的都赤手空拳,连根烧火棍都没有。”“老鼠脸”推波助澜:“班长,俺没见过枪,拿出来欣赏欣赏。”他竟掀起我的衣襟,触电一样,脸色更灰了:“大哥,对不起……”
我和小妹妹分别,到大连,在交通船上和曹秀芳见面。她没穿军装,由普通一兵变成“普通一般”。我刚要在广鹿码头下船,船已撤回舷梯起锚。我的最大的收获,是把“曹秀芳”加进了作品,让他和李大明恋爱,和李小明结婚。晚上,王建国和妹妹联系好,带我去见某打字员,同样打出了一页空白。我想回家帮老人干几天活,身上带枪不想显摆。带枪不能走火,带女人更不能走火,走火同样致命。我时刻告诫自己:宁肯出家也不出轨,出轨之日就是身败名裂之时。
小妹妹在岛上怎么样了。有人瞧不起农村孩子,能不能受欺负。我把灵魂和思想泡在啤酒杯里,既麻痹自己也放松自己。我天天演习回岛,天天大雾不开船,真想把浩然请来拨云见日。作家浩然果真来大连讲学,果真艳阳高照。
船员们家在大连,“老牛船”能走也说“大雾未散”。“老牛船”也是生产队里的老牛,从牛圈里出来慢腾腾地不肯挪步,卸完最后一车粪一路往回狂奔。船从岛上返航,雾再浓风再大浪再猛,也无法阻拦,九级大风照样返回。
槐花盛开的季节,号称“槐花城”的大连的大街上,香气扑鼻。这也是个看对象的好季节,我又开始频频地看对象。找对象先找感觉,没有感觉看了也是白看。我整日不停地走,活活把脚上的皮鞋走掉了半截鞋帮,买了双新皮鞋。
邓师傅打电话,说原副司令员的小女儿上岛,让我赶紧回岛见面。我又为自己频频看对象找借口,权当为小西山世世代代的光棍们找对象了,他们地下有知,也庆幸董氏家族出了个好后人。随即,我为自己的狭隘和自私感到脸红。
广播里播放歌曲《涛声依旧》,诠释我此时的心境和感叹: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
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
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副司令二十一岁的小女儿等了我两趟船,今天回大连。我们失之交臂。我是个光棍,刘政委和我谈的,都是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他说:“你不要被心里的那个标准束缚住了,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委托某首长给我介绍以为机要员车前子,二十五岁。我没有新军装,穿林伟的裤子,张股长的上衣,戴李超来的新帽子,武干事的皮鞋。我想起小时候董云孔结婚,一大早来借父亲的衣服和皮鞋。我又想起鲁迅谈作品人物塑造,把不同地区人的特点加在一个人身上。老班长赵恩才以为提干板上钉钉,穿干部服探家订婚,还是复员了。我也不是董云孔。我没有了新军装,很快就会发新的,但是必须保留一套新军装,以备急需。
今天星期日,我被小鸟的啼啾声吵醒。我拉开窗帘,树叶间隙被湛蓝的天空涂满,像水彩画底色。面对阳光的一面树叶,闪烁着一片金色。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今天去见女机要员,更躺不住了。我穿好军装出去,沿着河边小路往前走。露滴在树叶叶面上面滚动,青蛙在河沟里欢快地喧闹,心情好什么都好。
“太阳是晴天的老朋友,酒是胃的老朋友!”幸福似乎已经降临。
海面没有浪但是有涌。“涌”是大海中涌动的山峦,从远方滚滚而来,一次次把船推上山巅,再落下深渊。这样不断地升高和跌落,不晕船也得晕。
乘警把我带到警务室,说有乘客举报我偷钱。他问:“你认不识认识我?”我说:“面熟。”他说:“我曾经在岛上当兵。”我笑了:“你是副司令的儿子。”
通讯股长鲍良辰调到师通信科,我和营房股长到他家吃饭。晚上七点半,我急急忙忙地洗了一把脸,仿佛从来没洗过脸。那首长来招待所找我,亲切得像小西山的郝振升二大爷,说:“刘政委介绍了你的情况,是个好小伙子。车前子人品好,能干。你俩先谈一谈,如果合适继续相处。不合适,也别因为我是介绍人勉强凑合。”他家属在大连,他带我来到他的宿舍,给我倒茶,拿糖果。
他说:“如果你们成了,我把你调到师直工科,现在几个干事太老了。”女机要员敲门进来,那首长给我俩相互做了介绍。她善良,腼腆,爱笑,我俩出去走了一会儿,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岁干事来电话,让我明天务必、务必坐船到大陆,参加军区对台宣传表彰大会,地点在军区第四招待所。两个“无必”拧成两股绳,一头拴着地球一另根头着我。我今天去不成军区,绳子必断无疑。
早上大雾弥漫,不开船。我从码头回来,给车前子打电话。她说值副班,下班后到招待所找我。杜副主任要我和他到姜干事家喝酒,我写了张纸条贴在门上,告诉她晚上七点半回来。我回来一看,字条没了。我给车前子打电话,她由副班转为正班。她的 “班”在升级,我的热情却在下降。我站在房间里,望着二楼“机要科”窗口亮着的灯光,想起了一篇小说,《如果那夜亮起一盏灯》。
某参谋对我说:总的来看,车前子还可以,但是看你追求什么。她对你的事业帮助不会很大。她人很朴实,像个农村姑娘,作风没有问题,找对象比较晚。其实,首长也不太了解她。以前她扎着两个小辫,最近才烫的头发……
班车前子来招待所找我,说:“你明天走,我送你。”我说:“不用了。”我吃完早饭退宿,在车场等班车。她走过来,问我:“你还有事吗?”我如果答应,这事也许成了。我说:“没什么事。”她低头小声说:“到大连再说吧。”她要到码头送我,被我婉拒。我苦苦寻觅的,仍是那位梦中佳丽,不是一套女军装。
我到军区第四招待所报到,参加对台宣传表彰大会。这里只招待师以上首长,我想起入伍九年当了七年“牛倌”的优秀士兵包庆玉,年年为所在部队提供大量牛肉,十几年没出过大草原,几乎被人遗忘。他当了模范,到军区参加表彰大会也住在这里。他第一次住高级宾馆,平生第一次洗澡,灰垢堵塞了下水道。
我写的录音通讯《机车隆隆遍九州》,获得军区对台宣传好稿一等奖。我又荣立三等功一次,奖励一台袖珍录音机,两支金笔。会议结束,我上街给小外甥买衣服。偌大的省城什么都有仿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存在什么都不存在。
我给奶奶买药,给爷爷买高级葡萄酒,给父亲、老叔各买了瓶“金麯”。
我坐“九十一次特快”列车,中途只停三站,六个小时到达瓦房店。这是大连到沈阳往返最快的一次专列,坐慢车得十几个小时。我坐火车,不是看书就是思考问题,困倦了欣赏窗外的景色。沿途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村庄城镇,山川树木,忙碌的人群。在广袤的土地上,农民们饱蘸阳光和春风,在描绘丰收美景。“民以食为天”,天下之人谁不以食为天?“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农忙季节没有闲人。家乡追肥叫“喂苞米”。人想吃饱饭得先喂饱庄稼。小西山最差的男人董太怂,也娶了媳妇,我是小西山的最后一个光棍。在地东头,我被一个披头散发、鼻青眼肿的标致女人拦住。她声泪俱下地向我控诉:“大哥,我是董太怂媳妇,早上三点钟起来做饭,到地里干了一上午活,无缘无故挨了他一顿暴打……你是小西山有头有脸的人,告诉我,这日子可怎么过……”
董太怂是董百雨的孙子。我真想告诉她:有女不嫁小西山。
父母也在地里“喂苞米”,我来到他们身边都不知道。除了老人一天天地老去,家境没有任何改变。我越想早日把他们接到城里,这个愿望越是悬浮在空中不肯降临。贫穷是我们的宿敌,还是我们的老朋友,要想活命还得靠它恩赐。
屯后面盖了房子,往沙湾底那边延伸。盖房三年穷,不盖房辈辈穷。要饭也得有个立棍的地方。没有房子,连根棍子都立不住。家里的房子太破了,一根根檩子不堪重负地耷拉着腰,靠打立柱支撑,就像一群老人拄着棍子。外面的墙也向内凹陷下去,还得在屋内砌了偏墙支撑,像一群孩子用力往外推。
窝里斗越斗越穷,老叔一直和我家过不去。他屡屡受骗,前些日子又来了两个采购员,大吃二喝几天后扬长而去。一天下雨,我的心田变成地瓜地,蓬蓬勃勃地长草。弟弟赶着老牛车,在蒙蒙细雨丝中去北海。蛤蟆叫老牛也叫,小外甥女唱“大海就和妈妈一样”,说:“大海是洗衣机,上面的浪是洗衣粉”。
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去,好一幅美轮美奂、有声有色的水墨画画《雨中》。这种醇美的意境,靠酒精的力量无法达到,我的心先醉了。海里的鱼还用躲雨吗?一条都不上钩。我们来到海滩上,我给小外甥女画了一幅幅巨幅图画。
我们坐着老牛车,到“沙弯底”割牛草,又回到少年的“割驴草”时代。那时候是没有希望的忧愁,现在是有希望的烦恼。忧愁和烦恼,任何时候都不是好东西。我用心灵拥抱雨中的草地,葱茏的树木,习习的清风,落日后的晚霞。
弟弟去潘家沟接回成军、大妹妹和小外甥。妈妈炒菜父亲买啤酒,一醉方休。我几次想拿出手枪显摆一番,都克制住了,连父亲都不知道我带枪回来。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刚想把腰间的手枪掏出来,父亲说:“藏着吧,别没事找事。”
每当回到小西山,我感到和哪个姑娘都应该成。如果把车前子领回家,不知道造成怎样的轰动。我和父母说好,一定将机要小姐领回家。一到大连我就改变初衷,被梦中佳丽死死魇住。我联系车前子,两个人和恋人一样,逛公园,到她家吃饭。端午节,她到招待所给我送粽子和鸡蛋,一恍惚我以为是李绒花。
只要有时间我就和她在一起,只等一锤定音。我挑剔她头发上卡子太多,幸亏不是雷雨天,否则非引来雷电。我考她,“味泽岳史”出现在哪本小说里,对眼前的情境如何叙述和描写。我的这一套拙劣的把戏,只有李绒花喜欢。在处理个人问题上,我虽然比过去更加成熟冷静,更执着更有耐心,也更加固执,甚至达到冥顽不化的程度。回到广鹿,大家见我一个人回来,非常遗憾。
那天晚上,张股长喝多了,深更半夜来我的宿舍外面敲门。他大声质问:“你的标准为什么定得这么高?为什么在个人事情上不着急?据我了解,都因为你出言不逊,让姑娘不敢和你对话直到讨厌你,你能不能谦虚点儿?”
我胡搅蛮缠:“我要经得起自己对自己的考验。”张股长气极,挥着拳头:“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作训股长张仁生问我:“你的百年大计怎么样了?”我随口说:“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他没想出合适的话,默默地走了。我知道他是个认真的人,一定会和我叫真。中午吃饭,他对我说:“你说的所谓质量第一,地球上没有。”我说:“火星上肯定有。”王建国无奈地说:“你找个寡妇吧。”
人们说我变态,妄想狂,恋爱观不正确,思想意识有问题。我不为所动,意志更加坚定。我坚信那位梦中佳丽,一定在某一天某一时刻来到我的面前。我的目的一定能达到,就像“英特耐雄纳尔一定要实现”。但是,她确实已经向我走来了!我已经在春风中窥见了她的倩影,在秒针的率动中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