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茬茬变老,只有“青年节”永远年轻。
东方红的信中全是好事,准备到县武装部工作,县长准备接见,准备加入 “县文协”,准备到“辽宁大学”创作班学习,准备参加“星海笔会”,有新的诗作准备发表……“好事”都在准备阶段,悬而又悬。我写信告戒她冷静谨慎,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往前走,将“准备”变成现实,靠优秀作品推动自己持之以恒。
招待所大院外,方华推着童车,和几个携儿带女的家属展示“杰作”。她扶着孩子走路,抬头朝我微笑,我也报以微笑。大嫂说:“董干事,你看芳华都抱孩子了,你着不着急?”我说:“着急。”另一位大嫂挑逗:“你哪儿着急?”我说:“哪儿都着急。”“你眼光别太高,往上看也要往平看。”“我还往下看。”
我不自贬也不自恋,每当钦佩自己,都对着镜子深鞠一躬。晚上又看一遍电视剧《霍元甲》,看几遍激动几遍。宿舍走廊里灯泡不亮,平日里,我闭上眼睛也能摸进来。此时,我不抽烟,口袋里却有一盒火柴。此刻,我偏偏要划根火柴照亮。门旁边,偏偏放了一桶汽油。火柴照亮了汽油桶,我立刻将火柴熄灭。
我这才想起来,我向抽烟的王干事要了盒火柴,准备触烧落在墙上的蚊子。
汽油是我给邓师傅要的,我没在宿舍,放映员小张放在宿舍门口。许多猝不及防的惨剧,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生。上一秒是你自己,下一秒就是焦炭。
“光棍楼”的弟兄们,为李副主任摆酒告别。他一遍遍地重复:“我不喝,喝了怕受不了。”瞅人不注意把酒干了,又把酒杯倒满,大家装作没看见。
他动情地说:“我当兵二十年,一是没去想自己什么时候转业,现在已经来到了眼前。我二是没去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死,好像一块儿来了……”使了好大劲才没哭出来,又重复,“我不喝,喝了怕受不了……”偷偷干杯,偷偷倒满。
和往常一样,喝完酒,大家把他送进宿舍,然后站在走廊两边,等他开门出来,在走廊里扶着两面墙,一边来回走一边“嘿嘿”笑。这一次,他没出来。
第二天起床号响,李副主任照样出操,回来倒硫酸,把小便池打扫得干干净净。上午,大家到码头为他送行。摘下领章帽徽的他竟如此矮小,含泪和大家握手告别。他站在登陆艇船甲板上招手,直到一抹草绿色消失在老铁山背后。
铁副主任转业,离开海岛那天中午,一个人坐在在办公室里等车。我走得晚,他正就着开水吃饼干。我进去敬礼,他起身郑重还礼。我跑回食堂,端来自己的那份饭菜:“副主任,您吃饭。”他眼睛湿润,一句话没说,和我紧紧握手。
我到处帮忙,可惜部队没“帮忙”这一编制,否则早被调到大机关,职务直线上升。我除了做好本职工作、报道和宣传,哪里缺人手到哪里帮忙补缺。
为了提高部队干部文化水平、抓文凭,转业后尽快适应地方工作,团里奉上级指示,在“东水口”守备连简编后闲置的营区内,举办文化补习班。两个月之后,警备区文化处和要塞区文化科前来考试。文化干事休假,去当教员影响升迁,很让李主任为难。如果补习数学课,就没我什么事了。补习语文课,我可以大显身手。李主任想让我去,再一想也不能什么都让董太锋干,无法开口。
一想到几十个弟兄的前途命运,我主动请缨当教员,李主任非常满意。
“柳条”和“东水口”只隔一道山坡,气候“一岛两制”。“柳条”槐树开花,“东水口”刚打苞。“柳条”槐花谢了,“东水口”刚刚绽放。“柳条”的人们穿半袖衫,“东水口”的人们穿长袖衫。“柳条”树叶落了,“东水口”仍绿树成荫。“柳条”下雪,“东水口”雨夹雪。“柳条”晚上刮风下雪,气温下降十几度。“东水口”晚上下雪,白天小雨,不是“一夜连双岁”,而是“一夜连双季”。
每个单位都有一个核心人物,如同张老万屯的张老万,北小圈”的高三连连长“老圈”盖房子,老铁山哨所所长王东,码头管理所所长王传跃……
在“东水口”,虽然见不到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却能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在岛上虽然走不丢毛驴,人却可以天各一方。和我同年入伍的赵义兴,自从新兵连解散之后,我以为他已经转业、他以为我复员,没想到在这里见面。
他在大连市内长大,上山下乡到复县永宁公社,从知青点入伍。他早已褪掉了城市胎记,如同把一块陆地上的石头扔进海里,生满海红、海菜和牡蛎。他很少提起父母,却念念不忘农村的房东大爷大娘,总想找机会回去看望。
栾江华是修理所枪械技师,离开了武器一言不发。他到政治处帮忙,其实是免职。他平日里不朝面,每到星期六从宿舍里出来,找到我:“小董,给我点儿信封和信纸。”我给他几只信封和两本稿纸,他拿回宿舍一呆一个星期,仿佛靠信封和稿纸充饥。他只在周末和节假日喝完酒,才启动行走和语言机制。他站在机关大院中间水泥台上,颤颤地喊一声:“广鹿哎——”转身离开回宿舍。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栾江华,以为他已经转业,他已经到东水口一年多了。
“东水口”是干部储存库,营房随便住,只要不长眠,可以睡懒觉,不出操也不会被首长堵在被窝里。和姑娘幽会只要不说,养了孩子都没人知道。
薛妃婷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是上过战场听见炮响的军人。没人把他当作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薛妃婷,而是个滑稽可笑的薛妃婷。他是南方兵,吐词不清行为怪异,许多行为让人无法理喻。在岛上服役的军人,除了下岛休假,再是盼望家信。每当来船,收发室门外挤满了各营、连前来取信的人。不管先拿后拿都会把信拿到手,先拿到信的人只为提前享受片刻优越。人们迫不及待打开信,眼睛沾在信纸上,就像瘾君子吸食鸦片。没收到家信的人无比失落,仿佛成了被遗弃的孤儿。薛妃庭当收发时,收发室门窗紧闭,团长想进去都没门。
有段时间家里不来信,我快急疯了,天天盼望来信。老薛告诉我:“有你好几封信,让我放在‘无主信箱’里。”我急了:“你怎么不放在政治处信格里?”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你那么盼望来信,怕弄丢了。” 我赶紧来到大门外查找,“无主信箱”空空,信早已不翼而飞。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团里换了收发。
薛妃庭随即人间蒸发,大家都以为他转业或者调走了。在东水口,我也见到了薛妃庭。他结婚归队后,和新婚妻子住在家属房里。老薛买了只母鸡,晚上请我和“金厅长(司务长)”喝酒。我俩如约来到家属房门外,屋里传出“咚咚”声。天黑了,屋里没开灯。听声音不像剁小鸡,像剁人。我喊了一声:“老薛!”“咚咚”声戛然而止。我们推门进去,里面黑咕隆咚。我喊:“老薛!”仍没人答应。我俩刚要出去,黑暗中“嘎嘎”一声怪笑:“哈哈!你们来啦?”
我俩毛骨悚然。他妻子没在,只有他一个人,难道他把妻子剁了?我点燃蜡烛,只见地上、床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东西。锅台上放了一条没剖的鱼,连只碗都没有,不知道夫妻俩怎么做饭吃饭。原来,老薛摸黑在里屋案板上剁小鸡。我问:“你妻子呢?”他说:“她早上坐登陆艇到大连,回十万大山去了。”
我睡的大宿舍曾经住过一个班,现在十床九空,像阵亡了九位战友。夜里,我总觉得另九张床上都睡着人,鼾声此起彼伏。流传在岛上“长发缠颈”的凄美故事,就发生在窗外通往海边的柳树丛中。夜深人静,战士们上岗下岗经过柳树丛,似听见姑娘的啜泣,回到营房发现脖颈上,被一根女人的长发缠绕。
十几年前,一位美丽的姑娘暗恋副连长,岂不知副连长已经有了心上人。副连长离开海岛回家结婚的那天晚上,痴情的姑娘在柳树下自缢殉情。这个故事传遍了整个要塞区,让多少代官兵动容。我每天晚上下海游泳,都从柳树丛中来回经过,没听见姑娘的啜泣,也没被长发缠颈。如同发丝般柔软的柳丝,轻轻地拂在我的脸上和脖颈上,仿佛与姑娘耳鬓厮磨如影随形,伴我一同走回营房。我进到宿舍里,姑娘也跟进来,在冥冥中深情地注视着,让人只想痛哭一场。
那天晚上我游泳回来,躺在床上刚要睡过去,看见那姑娘站在床前。我从床上爬起来,吓出一身冷汗。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脖颈上真的缠了根长发。
司务长于忠凯酷似电视剧《上海滩》里面的“金厅长”,躺倒就睡,鼾声如雷。我把内务搬到他房间,和“反面人物”同居一室。我实在受不了“金厅长”的鼾声,把长了草的小仓库收拾干净,搬进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木床。
五月的东水口早晨,静的出奇。公鸡单调地啼鸣,像初学小号的新手练号。
对于我来说,说“备课”还不如叫“贝壳”。一个真正的老师,除了讲授课本知识,更要将知识延伸到课本之外。有创新有发展,才能提高学生的兴趣和想像力,竖立更高的奋斗目标和追求。我把学习班命名为“东水口大学”,自任校长和教授,学员们感到非常自豪。第一天我讲的第一堂棵,学员们就被深深吸引。
我风趣幽默的语言,让沉寂的东水口不断爆发出笑声。我帮“金厅长”列出表格,制定食谱,安排学员们轮流出公差做饭。我把重要课程安排在上午,中午休息时间延长一个小时。下午提前放学,让家属随军的干部们早早回家。
营区周边没有老百姓,除了涨潮退潮,再是海浪的喧嚣和海鸥鸣叫。每天清晨,海鸥的聒噪就是起床号。军旅诗人胡世宗写过着名诗句:
在祖国边防最东端的角落,
耸立着我们小小的哨所。
每天当星星月亮悄悄地隐没,
那是我第一个把太阳迎进祖国……
这里是世外桃源,仙山琼阁,人间天堂。我每天早早起床,把海平线上的第一缕阳光迎进广鹿岛,让太阳最先把我照亮。我顺着海滩跑到唐洼,再跑回来。每天退潮,我带领学员们拣海红、海螺,钓黄鱼、黑鱼,戴水镜潜水碰海参改善伙食。我们还收拾了菜园,种了芸豆、黄瓜、茄子、辣椒、大葱等。每当老百姓的渔船在岸边停靠,我都让他们到营区内休息。我们送给他们蔬菜,他们送给我们海鲜。那天风大,“金厅长”没买到海物,说:“老董,帮我想想办法。”
我和栾江华沿着海滩,一直往南走。在山背后窝风处,一艘老百姓的渔船靠在岸边,我和一位渔民攀谈起来。他说:“我二姨父住在北小圈,一次半夜三更孩子发烧抽了,高三连文书去给打针,救了一命。”我说出他二姨父家里的具体情况,说:“文书就是我。”那个渔民二话不说,把一大筐鱼白送给我们。
每当新事物出现,我马上学习接受,跟上时代的脚步。第六套广播体操颁布,我马上对着报纸练习。我每天十点打开收音机,教学员们做广播体操。中午,我教学员们游泳。星期六上午,学员队会餐,弟兄们尽情享用海鲜和啤酒。
寂寞时我来到海边,掏出手枪朝海里射击。尖锐的枪声在空旷的海空之间回荡,具有压倒一切的气势。附近的群众奔走相告,说:“老连队又回来了!”
有的老百姓神秘地说:“老连队一直没走,住在坑道里,晚上出来。”
我借鉴田忌赛马减少冗赘,不拘泥于教材,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在教学方法上,我突出重点因人施教,对花岗岩脑袋施用重锤。我让优等生带差等生,让中等生齐头并进,后进向前进,先进更先进,再增加难度。我把考试形成制度,课堂上临时考,出其不意随时考,每天一小考两天一中考一个星期一大考。学员们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星期天不回家,晚上学习到三更半夜。
我尽量脱离教材,培养学员们的自觉叙述和描写能力,开了演讲课,人人都有绝活。学员们再回头看教材,恍然大悟:教材这么简单,课外教材如此丰富。
两个月过去,师里任干事陪警备区刘干事一行,到“东水口”检查考核。我介绍完学习情况,检查组对学员进行考试,一半达到优秀成绩。刘干事和任干事很满意,称我是“广鹿东水口大学”校长兼教授,一雪旅顺的“数学之耻”。
回到团里,李主任放我一个月假,时间由个人支配。和以往一样,《小岛上来的鲁滨孙》多次被编辑退稿。我认真解读《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小说,不再急功近利。我读了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等着作,看完一篇小说,就能丝丝入扣进行分析,写出评论文章。我被那些理性的东西套住,再下笔时无所适从。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评论家。但是,我要做一只下蛋的母鸡,而不是孵小鸡的鸡妈妈。我索性停笔,等待灵感的洪水决堤溃坝。
胡世宗是军区政治部文化部文艺处处长,每年举办一次文学创作笔会。师政治部宣传科长郝中夙曾经对我说:“军区胡处长分管业余作者,你能不能进创作室,就他一句话。”但是得有前提:必须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小说。
王建国开玩笑:“胡世宗和高玉宝一起来找你,你进军区创作室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说完撒腿就跑。我恼羞成怒,一直把他追到西海边,按在海滩上好一顿搓弄。直到他说,“你肯定能进军区创作室,”我才把他放了。
晚上看电影《高山下的花环》,眼泪不住地流。前方将士牺牲流血,他的家属衣不遮体,食宿艰难。电影没演完,我中途回宿舍,心还留在银幕上。
王凤艳用八二迫击炮弹尾翼给我做了个蜡台,以后晚上看书写作,再也不为烛油淌满桌子而闹心。我欣赏这件艺术品,足足超过古人所说的半个时辰。
李孤光说他弟弟单位有个姑娘挺好,姑娘的表姐也不错,造船厂还有个美女。全国适合我的姑娘不知道更有多少,我只需要一个。我看过的对象装不满一轮船,装满一节火车车厢绰绰有余。我找对象不是选美,又胜似选美。我每到大连都有不同的姑娘陪伴,压马路看电影逛公园。大家都说,董太锋这男人当值了。
有一次看对象,我不是看重影而是看重了人。又有一次,我不是记错了姑娘的姓名而是重名。每次到大连,我都是一位资深调度,与多位姑娘周旋。我根据姑娘与我的距离远近、公共汽车线路、能否开出诊断书,确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姑娘们的身高长相性格文化职业家庭条件等各各不同,我一直没遇见那位梦中佳丽。我找对象仿佛不是为了成家立业终生厮守,只为说一声“再见”。
这成了常态,我倒不着急了。我频繁地和姑娘们接触,绝不越轨。父亲当年回了趟家有了小哥哥,发生了一场“证孩子”的闹剧和悲剧,不但让父亲付出了一系列的惨痛代价,导致小哥哥的夭折,也连累全家人受苦受难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