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说:“这句话出自洪应明的《菜根潭》,意思是:做人要善良,不能想着害别人,但善良是有底线的,不能盲目地相信别人。”
排长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读书很多,你如何理解生命和死亡?”我说:“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痛苦和快乐,先苦后甜。”他不满:“你根本不理解生命和死亡,你的愚昧又加重了我的悲伤。”我说:“你要么早死早利索,要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是干部,我还得尊重他,又说:“你看看先贤们是如何对待生命的。”
雨果说,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斯当达尔说,伟大的热情能战胜一切。因此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只要坚持不懈地追求,他就能达到目的。做一个杰出的人,光有一个合乎逻辑的头脑还不够,还要有一种强烈的气质。贝多芬说,你们这些具有无限精神的有限的人,就是为了痛苦和欢乐而生的。几乎可以这样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痛苦才能得到欢乐……
我见他低头不语,以为他不屑一顾,原来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
排长刚出去,女服务员一边唱一边喊人接电话:“我心中的玫瑰……郭耀华,接电话!但愿你天长地久……郭耀华,接电话!永远永远把我……”
我在房间里听像两个人,一个喊一个唱。
排长匆匆地从厕所里出来:“来了来了!”
他随即遭到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你耳朵聋啦喊半天也不出来?”
排长什么都顾不上,赶紧去接电话。我这才知道,排长叫郭耀华。他柔情蜜意地接了半个小时电话,容光焕发地进来:“老猫钻进咸鱼仓库里,好事来啦,”悄声“我女朋友来电话,和我破镜重圆啦!”排长爱上医院一个女卫生员,卫生员移情别恋之后又迷途知返。排长说:“是你的名言,坚定了我的人生信念,也带来了好运气。”我说:“那不是我的名言,是名人们的名言。”
排长果断作出决定:“我不探家了,准备归队,我请你喝酒,走。”干部请战士喝酒天经地义,我和排长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到渤海饭店里一醉方休。
国家为了消除混乱局面,恢复正常秩序,开始拨乱反正。上访人员集中住在三楼,他们成宿半夜写上诉材料,相互交流上访经验,研究对策。我晚上睡不好觉,工作期间还不能打瞌睡,就和在人面上放屁,努力将一个个哈欠化解。
我只是一个兵,还在服役,访客们都对我必恭必敬。他们有时候把我当成知己倾诉,有时候把我当作法官为他们裁判。我对一位访客说了句公道话,他竟激动地嚎啕大哭。三分之二的床面被两个女访客磐石般的巨臀挤占,我只能贴墙侧躺,那面墙和我的心脏一起跳动。她们一坐到后半夜,听一个老牌访客授课。
那“老牌”净出歪牌、坏牌、臭牌、废牌、盲牌,不是搞“车轮战术”,就是和领导一起上下班,最好在办公室里就地便溺,不怕领导和稀泥不处理。
“老牌”几年之前开始上访,自己也没出过一次好牌,屡访屡败。不知道两位巨臀是否受益匪浅上访成功,只把我折磨成了一滩稀泥。那天谢天谢地,服务员终于把我调到四个人房间里。晚上刚想睡个安稳觉,住进三个上访老头。
他们求我,撰写被错误处理甚至打成反革命的经过。其中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干部,曾任某后勤部政委,要求调回大连。他们年龄比父亲大比爷爷小,战功累累也伤痕累累,都称我小兄弟。他们一边陈述一边豪壮地喝酒,我一边记录一边百倍警惕,举起另一只手,拼命抵挡他们追肥般送进我嘴里粪块一样的臭豆腐。不知道哪个朝代什么人,把好好的豆腐块沤成比大粪还臭的东西,还让这些人抽鸦片一样地吃上瘾。一个老头告诉我:“这东西出在清朝……”找顿时知道了清朝为什么是清朝。终于把三个老头熬走,又住进某军区一个来上访曾处长。
东楼就这点好,面对太阳升起的东方,无遮无挡能看到希望。当天晚上,直到曾处长把东方说出鱼肚白,我才听明白,他不姓曾,而是“曾经”的某部门处长。他一九四六年入伍,因为没服从调动,被开除党籍。我张飞般睁大眼睛、溺婴般狠心地扼死鼾声,假装始终洗耳恭听。处长一口尖锐的南方口音锋芒毕露,就像掉进陷阱里一头愤怒的豪猪。一直到晨曦从东窗透进来,我仍无睡意。
“豪猪”早收回一身芒刺,在“陷阱”里鼾声如雷。
再这样下去不等帮完忙,我就得发疯发狂被活活地折磨死。
黄主任亲自出面好大面子,把我调到北楼。北楼住家属,有临时来队的有常住的,孩子哭老婆叫,锅碗瓢盆叮当响。走廊里并排放着几十个做饭的煤油炉子,就像几十年前大炼钢铁,一天到晚油烟笼罩,呛的耗子蒙头转向楼上楼下傻跑。墙上,烛油般地流淌着油滴。隔壁的妈妈,天天在走廊里逼问孩子:“你还拉不拉了?你还拉不拉了?”我患了强迫症,每当吃饭耳边就萦绕“你还拉不拉了”的逼问。常助理难得过问伙食情况,我所问非所答:“你还拉不拉了……”
刚消停,房间里住进一位盲人老谭,他的老婆带孩子住在隔壁房间。
他在某部当战士时,训练时伤了眼睛,复员后失明,生活困难来找部队。他一遍遍重复:“都说花好看,花是什么样子?都说楼高,高到什么程度?”他分不清白天黑夜,心情烦躁就抡起棍子乱打,经常在半夜三更把我打跑,锁到门外。
我找服务员商量换房间,服务员只好让老谭老婆带孩子和我同住。老谭倒是不打人了,心一闷就干那事,不顾房间里面有外人,和老婆滚到一块儿。
我更呆不下去了,只好溜房檐打游击,哪个房间里面有空床就去做填房。
那天实在没有空床,服务员把我塞进几个告状的中年女人房间里。别说裸睡,我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裳,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喘。几个女人都当过兵,知道招待所和我都有难处,并没觉得住在一个房间里有什么不妥,把我当成小兄弟关照。她们烟瘾太大,再住下去非被活活呛死不可。一天晚上,一个女人上完厕所回来上错了床,钻进我的被窝。我没醒她也没离开,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睡到天亮。
一个年青小伙子和几个中年女人同居一室,毕竟不是回事儿。果然来事了,几个女人不知道想丈夫还是想孩子,排了顺序,轮流搂着我睡觉。
幸亏老谭的老婆带孩子回家了,我赶紧回来和他同住。头半宿我不但睡了个好觉还做了个好梦,脱光衣服和一群姑娘下海裸泳。我的鼾声激怒了老谭,他愤怒地悄悄摸下床。他炮兵出身,朝着鼾声准确确定方位,举起盲棍狠狠地砸了下来!铁疙瘩棍头打破了枕头,再稍微一偏,我将魂归小西山梦回南海底。
我下了床开门逃进走廊,老谭循着声音摸过去,“咔嚓”一声将门反锁。
走廊里,雪亮的电灯就像照妖镜,我顿时显了原形,竟一丝不挂!我有裸睡习惯还做梦裸浴,那天晚上不幸赶到一块儿了。我将身子缩成一团,不管怎么敲门如何央求,老谭就是不开门。他只想折腾服务员,让她起来为他服务。
其它房间里的客人们被惊动,不住地敲墙和暖气管子抗议。旁边楼梯下服务室的门开了,服务员上楼的脚步声紧锣密鼓。我赤条条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在实施流氓犯罪。董云走二大爷的外甥女章荣荣在招待所里当服务员,我还给她捎过地瓜。让她知道了传到小西山,不但我没脸活了,全家人都没脸见人。
一瞬间如同到了世界末日,我突然想跳楼寻死,让关副政委的预言成真。情急之下,我猛地朝门撞去,一头扑空跌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差点儿摔死!
不知何时,该死的老谭悄悄扭开了门锁。我赶紧钻进被窝里,从枕头坏老谭装作睡着了。
办公室负责发放电影票,我天天晚上到招待所旁边的俱乐部看电影。电影也随当时人们的心情,题材大多表现悲情。电影《琴童》的坎坷经历,让我联想到自己和“翻子”。我没和共鸣箱产生共鸣,倒和主人公产生了共鸣。
《第十个弹孔》主人公的童年,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天晚上,我到要塞区招待所去找李东明,见到了扮演鲁小帆的年轻演员宝峋。他住的房间大敞四开,床边和墙上,挂满了这部电影的宣传画。那天中午十二点,我到俱乐部看快传片《元帅之死》。将军接雨水被造反派打翻、回忆战争年代挑水给小孩喝的场面,引起全场一片啜泣声。刚强无比的我,眼泪不断涌出。元帅喊出“什么中国?纯粹是封建!”当“九大”胜利闭幕、礼花在夜空中绽放,元帅昏死在牢狱中。
我看完电影回来,夜不能寐,内心里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我情绪低沉打不起精神,耳边总回响着海明威那句话:我不想再斗了,我实在不想再斗下去了……解放军报报道,某河南籍复员兵,服役期间阅读大量文学、哲学、历史、地理等书籍,回地方靠自学成为作家,出版了长篇小说《南疆擒谍》。
收音机里说,年轻人应该做强者,做强者才能取得胜利。杂志上也有一堆“粉耗子”般的语丝:思想走多远人才能走多远。跌了跟头别怪石头。阳光不到的地方医生常去。到过麦加的驴子也是驴子。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我的思想工作又被做通,不换石头没换锉,继续“磨”下去。
和保密员一起工作,和哑巴在一起一样,打不起精神。我每天一上班就一分一秒地熬,象骆驼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一步步跋涉。下午没休息,后勤部朱保密员点燃煤气烤炉,炒花生米。常助理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说起自己刚当保密员时,有个老兵在街上拣到一份机密文件,交给首长。首长准备把他调离保密室,下到基层。首长一看文件不对劲,上面不但有鸡屎,还有他小外甥写的字。原来首长的老母亲不识字,用文件垫完鸡窝扔掉,才不了了之,常助理才躲过一劫。
那天,肖立文和李庆到大连修理电视机,给我带来一封《解放军文艺》社的来信。我一捏薄薄的,肯定不是退稿。我定了定神打开信封,是编辑的信:
董太锋同志:散文《八月十五吃月饼》收到。整个构思是可取的,尤其是儿时的情节写的较幽默,亲切。但大团圆的破裂写的太粗,太空,贫乏,感情浓度不够,使通篇的思想性大大减弱。如有生活积累,可做些充实,再寄来一阅。以前曾发过《书架》清样,遗憾没用上。望坚持下去,期望创作丰收。
致礼。散文组(章)
有修改价值,就有发表可能。尤其编辑知道有个作者叫董太锋,还记得没发表的散文《书架》,如同在暗夜的云缝里露出一丝星光。我给编辑回信,表示一定要好好修改,期待“月亮”从东方升起。招待所没有写作条件,警备区不是要塞区,保密室不能随便进出。我想利用午饭后休息时间,在保密室里改稿,又怕常助理说我一心二用。那天晚上,我坐在马路边路灯猫洞子一样,从大门底下硬把自己塞进去。
也和我的命运一样,我能打开第一道门,很难打开第二道门。我坐在院子里的水泥花坛上,望着斗转星移,熬到天亮。我第一时间把稿子寄给编辑部,很快发表在最近一期《解放军文艺》上。靠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一篇作品改变命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用小西山的话说,就是:等咱烧香佛掉腚。
过了“腊八节”,还有二十二天过春节。《八月十五吃月饼》已是秦时明月,扔进水里的乒乓球,没有任何反响。我已经做到了最大努力,部队也仁至义尽,一身轻松复员回家。上午,我去斯大林路某文具店,买装订文件的线绳。
一个穿一身蓝西服的姑娘喝的大醉,沙哑着嗓子唱《美酒加咖啡》。不知不觉,生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我不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坐什么车,身边总有抱小孩的妇女和颤颤巍巍的老人,频频让座。有座位我也提心吊胆,就像坐火车没有座号坐在空位上,害怕来人对号入座。再以后有座位我也不坐,省得心里不安,刚坐下就得起来让座。快到渤海饭店那一站,司机一个急刹车,车内的人翻的翻滚的滚。我双手抓住吊杆,巨大的惯力使我身体打横,双脚触到棚顶上。
买完线绳天已到中午,赶不上回去吃饭。我一横心来到站前“惠宾饭店”,买了四个“狗不理”包子。吃完包子我掏手绢擦嘴,触到口袋里父亲的来信。
信中有信,到黑龙江的妹妹和父亲要四十元钱,父亲把信寄给我。我把三十元钱稿费刚寄回家,下个月发津贴才能凑够十元钱。四个“狗不理包子”变成四只狂犬,在我肚子里撕咬狂吠。我狂阅《小说月报》,仿佛这样才能解除困境。
腊月十五晚饭后,在明亮路灯的映照下,天上的月亮黯淡无光,似乎城市不再需要月亮。我想起家乡的月亮,不是“月是故乡明”而是“人是故乡亲”。
写完所有文件目录,已经无事可做。常助理说:“你们回去吧,星期一再来。”
我像被关久了的小鸟,笼门打开仍不敢出去,作出不情愿离开岗位的样子。
210医院离警备区机关不远,我围着当年搞副业砌成的围墙转了整整一圈,仿佛又听见老甘头鬼嚎般的叱骂。我的后背上,仍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汗碱。我来到挖地基的墙边,想起一群小女兵对我肆意羞辱。如果说万喜良把尸骨砌进了万里长城,我也把曾经的屈辱砌进了大墙之内。我还去了被打得抱头鼠窜的体育场,被派出所拘留的码头,被地质学家李四光命名的莲花山。下午,我坐车来到十二岁串联时住过的“金三小学”。物是人非,我身上只不过多了套军装、年龄增长了十五岁而已。我脚下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改变的东西更多。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爬星海公园北面大山。半山腰坐落着排排坟墓,是另一个世界里面的村落。坟墓有大有小,有的立碑有的什么没有。埋葬的每一具枯骨,都曾经在阳光灿烂的世界里生存过,都有丰富的感情和喜怒哀乐,爱过恨过。
我躺在山坡柔软的草地上,困乏地睡了过去。当我的灵魂一步步走进阴冷的地下宫殿,被猎人的一声枪响惊醒。我一个高跳起来,继续翻越眼前的大山。
山那边是繁华的城市,山这边是偏僻农村,只有山脚下几处民居。这里早早没了阳光,脚下的积雪被踩的“嘎吱”“嘎吱”响,“嗖嗖”的冷风吹的我不住哆嗦。一座大牛栏里圈着几十头奶牛,几个满头草叶的老百姓,往山上推草。
我去军医学校锅炉房,大堂弟一直在烧锅炉。师傅为大堂弟调了宿舍,他发了工资扣除吃饭钱和零花钱,全寄回家里。我请他吃包子,他说:“你又不是军官,才挣几个钱,我请你吃饭。”春节期间锅炉昼夜不停,他初四才能回家。他歪打正着有了份工作,除了养活自己也为家里减少负担,收入可观令人欣慰。
星期一上班,保密室工作全部干完。黄主任开会去了,常助理找我谈话。
他高度评价我两个多月以来的优秀表现,奖励我一个印着“旅大警备区司令部”的文件包。这件高级纪念品让人望而生畏,普通战士很难获得。
表面上,常助理冷漠不近人情,实际上既热心也耐心。他没到要塞区之前,已经从魏保密员那里了解了我的情况。自从我来到警备区那天起,他一直在关注我。我的工作态度、文字能力以及各方面表现,让他十分满意。
他拿出几份文件给我看,都是《关于提拔要塞区广鹿守备区战士董太锋同志任司令部保密员的报告》,都因为干部冻结而无果。在警备区这种级别的大机关破格提拔个干部,年龄大没入党不是问题。要是以前,我来保密室一个月就能提干。我在各种报刊杂志发表的稿子和作品,常助理都了如指掌。他向我透露:“黄主任非常欣赏你的能力和文才,有意让你做女婿。他小女儿在通信营当报务员,副连职,也是挤在文学小道上的文学青年,在《海燕》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你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散文之后,他小女儿开始关注你,多次在大院里见过你,还和你有过接触。黄主任为你提干,帮了许多忙。”一次在大院里,有个女干部喊我,让我帮她把一只空纸箱子拿到楼上。我心里愤愤不平,认为她把自己当贵族,连只空纸壳箱子都不肯自己拿。我经历过多少次坎坷和挫折,就多少次与幸运擦肩而过,从司空见惯变成习惯。幸运的是,我明年又能在部队干一年。
黄主任给要塞区军务处董处长打电话,为我请假回家过春节,假期半个月,路费由警备区司令部报销。为了让我睡宿好觉,弥补两个多月以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亲自给招待所长打电话,安排我住到南楼团职以上干部房间。
高晓生还没发表短篇小说《陈焕生进城》,我提前做了回“董焕生”。我头一回住这么高级的房间,头一次见到抽水马桶,头一次用澡盆洗澡。军旅诗人叶文福写的长篇叙事诗《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里,还有比这更高级的澡盆呢。
陈焕生还敢坐在沙发上颠了几下,我连坐都不敢坐。我不敢掀开洁白的被子钻进去,和衣躺在床边。天亮了还没来人把我赶走,就壮了壮胆,想用一用抽水马桶。我研究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冲水原理,小心翼翼地坐上去。
我觉得在干一件伤天害理之事,暗中肯定有一双双眼睛在监视。汽车鸣笛、卖豆腐的梆子声,都对我发出警告,一个多小时都没成功。我住在这里纯是遭罪,赶紧出去退房,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去火车站。我在渤海饭店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昨天,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八点三十五分“201次”火车票。
我到天津街买了三瓶葡萄酒,一瓶药酒,几包点心,还有一包糖。火车到达瓦房店,漫天大雪一片白茫茫。天奇冷,我仍戴着单帽。汽车站人山人海,车一会儿说开,一会儿又说不开。雪越下越大,一连下了三天,我也滞留了三天。晚上,我蜷缩在候车室里冻冰棍,白天站在外面冻牲口。第四天,车终于开了。
我扛着提包踏雪步行,十几个小时也到家了。姐姐家离火车站不远,今天还有专车送他们回家。公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公共汽车挪一段停一段。晚上八点多钟,汽车才到永宁,沸沸扬扬的大雪又下个不停。我拔着雪窟窿回到温暖的家里,一切疲劳、寒冷和各种不如意,和身上的雪一样顷刻间消融。
大年三十一早,家家户户在街上放“二踢脚”,春节正式拉开序幕。早饭是豆腐炖鱼象征年年有余,全家吃团圆饭,我陪爷爷和父亲喝酒。上午贴对联,挂宗谱。我和弟弟拿了老洋炮,到西北海打鸽子。闷雷一样的枪声,满天羽毛雪花般飘落,一只鸽子都不往下掉。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过一年少一年。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过一年长一岁,光棍们都为找不到媳妇而发愁。
只有孩子们欢天喜地过大年,把春节改为“儿童节”都恰如其分。中午,我在老叔家吃完饭回来,院子里停放一辆自行车。宫殿皇带着孩子,正醉醺醺地坐在炕上,和父亲说话。他见了我格外亲热,实际上是幸灾乐祸,说:“大军官回来了?”我不冷不热地说:“大叔,你今天不该来我家,记错日子了。”
他问:“为什么?”我说:“那年我当兵临走之前,你说,你当兵之后我来看你三次:一是大队招待新兵那天,我不是看你而是来膈应你,只为让你不舒服,让你带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入伍。二是你一败涂地复员回来我来看你,还带个棉花包来,让你一头撞死。三是你提干回来,我更得来看你,是来戳穿你。你敢不要曹小花,我给部队写信告你。”他不好意思,说:“你记性真好。我不是来看你,是带孩子慰问老师。”妹妹教他的儿子。父亲圆滑:“你大叔是为你好。”
宫殿皇说:“我那些话都是激你,恨铁不成钢。你当兵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多大年龄了?入党了吗?再有才有什么用?有些事天让你成才能成,天不让你成怎么都成不了。你要是相信大叔,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你保证满意……”
我打断他,信誓旦旦地说:“大叔,你明年大年初一再来,要是能见到我,我就是提干了;要是没见到我,我复员也不回来了,你一定要来。”
他推心置腹地说:“不管你提干还是复员,我都来。你提干了,大叔向你表示祝贺,你复员了,大叔为你解决困难。你是个要强的人,但是别治气。早点复员回家,当务之急,找个媳妇结婚。你想要志气,天大地大还容不下你?只是你爷爷、奶奶、爹、妈都老了,你姐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弟弟妹妹还小,你是长子,不能不管。我是说过,你提干了不要曹小花,我帮她告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叔不是来为自己洗清,谁帮她告你谁清楚。如果你站在曹小花这个角度去想,帮她告你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坏蛋。我大年三十来你家不是打探你,更不是看你笑话,是为你好。大叔知道你想找大连媳妇,这事包在我身上。下放户杨杰的闺女杨宏,漂亮吧?在公社搞宣传,和你年龄也合适。你好多文章她都看过,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我问过她,她满心愿意。她在公社干也行,能调到县里更好,回大连更是锦上添花,再说小孩户口随女方,她去哪儿你随她去哪儿。我再和公社教育组马助理打个招呼,你回学校当老师也行,干两年转正……”
那天晚上,我陪宫殿皇喝酒,两个人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