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银针鱼和“广鹿茅台”,垂头丧气地坐船回岛,归来时倒是一帆风顺。我下了班车回到宿舍,伍干事不在。我磨蹭到下午刚要去办公室,外面一阵敲门声,吓了我一跳。仇科长进来,我低头认罪一样,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猛摇,我以为他失态要揍我,用另一只手紧紧护住脑袋。他兴奋地说:“你确实不一般!稿子见报了!”我沮丧地:“编辑说过时了,我把银针鱼和广鹿茅台带回来了……”仇科长大声说:“傻小子!稿子上解放军报了!”
今天报纸一来,仇科长赶紧翻看积压了一个星期的《前进报》,一看没有广鹿的稿子,知道完了。我一直没来电话,他以为我私自回家了,更生气。他心不在焉地翻看《解放军报》,一看我的稿子竟发在一版头条。当他确认是我写的稿子,如同范进中举,拿着报纸站在走廊上,大呼“上了上了!”
人们被惊动,都从办公室里伸出脑袋。有人说看见董太锋回来了,仇科长急忙跑到宿舍找我。赵主任高兴地说:“这次上稿绝非偶然,是小董刻苦学习认真钻研问题、扎扎实实到基层采访,再加上深厚写作功底等各种因素产生的必然结果。”晚上,赵主任请政治部全体人员到他家,喝酒庆贺。一个月前因为那篇一句话新闻,我已经荣立一次三等功,这次就不立了,但是摘掉了“重点人”帽子。赵主任对组织科李科长交代,最近发展党员,一定要解决小董的入党问题。
我的命运一波三折大起大落,比海岛气候还诡谲多变,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过一会儿又是什么。要塞区文化处举办文学创作学习班,政治部让我参加。
自从偷书被批斗、扣押毕业证书之后,我和文学结成了患难之交,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生活中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稍纵即逝的场景和各种人物矛盾关系,大悲大喜和微情妙意,都能拨动我的心弦,引发无尽的联想,赋予与我有关或无关、跌宕起伏的情节、悲欢离合的故事、有声有色的叙述与描写。
特务连文书李振厚和我同年兵,家住西杨公社,他家和大、小西山隔海相望,和我是老乡。他去过大西山,进过望海楼,我们无话不谈。他在司令部“工程办”帮忙,我们同在后勤灶吃饭。他负责保管几座工程仓库,里面全是木料、水泥和劳保用品等。每天晚饭后,我们一起散步,聊天。不少人请他吃饭,送东西,介绍对象,都是另有所图。他和地方商店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售货员好上了,好到极限不慎越轨,女人的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难买到的紧缺物品,他都能从女售货员那里买到。当然,那女人也得到了许多好处。我劝他赶紧了断,否则会招来无法摆脱的麻烦。他叹了口气说:“已经破裤子缠腿,顺其自然吧。”
晚上,我和李振厚一起到浴池洗澡,他把我的后背搓破了皮,非要给我洗衣服。伍干事到大陆开会,他到我的宿舍里坐到半夜三更,谈的都是对女人的种种困惑。我和他讲了小小王美兰和曹小花等,一定要快刀斩乱麻。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红油笔在稿纸上,只划拉形形色色两个字,一片鲜红的“女人”如同芒刺。
第二天他把我送到码头,我仍以与曹小花的教训说服他,再次敦促他,赶紧和那个女人了断。他不耐烦地说:“好好当你的作家去吧,别管那么多。”
我到了大长山岛,坐班车到要塞区文化处报到,住在西楼招待所。我是坐船往里面走,其他岛上的学员坐船往外面走,第二天才能到齐。当天没事,我和獐子岛放映员冯海江到县城逛书店,到饭店吃饭。饭店牌匾上写着“长山馆”,是县城里最大的饭店,听起来像大烟馆。偌大的饭馆没有顾客,几个女服务员只招待我们两个兵。学员到齐,干事刘继赴召集开会,要塞区政治部副主任和文化处长讲话。处长王发是座唱《处处有亲人》的作者之一,我见到的第一位名人。这次学习班,为八月份沈阳军区举办的文学创作“笔会”选拔作者。军区创作室的专职创作员,都从“笔会”中脱颖而出。领导讲完话,各自介绍创作题材。
刘干事对我的短篇小说《军人形象》很感兴趣,提出意见让我认真修改,准备参加军区“笔会”。那天大家晚饭后散步,从池塘边大杨树下走过。
树上落下一泡鸟粪,不偏不倚掉到我头上。我摘下军帽,在池塘边洗干净。鸟粪也叫“天粪”,据说落到头上将大祸临头。我不信这一套,也有点儿忌讳。一个洗衣服的大婶告诉我,用剪子把裤脚剪开一个豁口,就能消灾免祸。
尽管我穿的是条新军裤,仍用小刀在裤脚上豁了个小口子。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曹小花挺着大肚子,钻进我的被窝。我用力往外推,她拼命往里面钻。
我已经经历了很多,不相信厄运总与我过不去,只要不当回事,就没有事。
一个月的学习班即将结束,刘干事请来某守备区副连长谭友劲,和我们交流创作体会。他经过艰苦努力,创作出五千行长篇叙事史诗《怒海风云》。作品热情歌颂了我国劳动人民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这一历史阶段反对外强侵略和推翻封建制度的悲壮历史,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即将与读者见面。
谭友劲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引起我的共鸣。我为他打抱不平,写了一篇消息,他看过后很满意。我让宣传处任干事为我把关,他告诫我要慎重。但是,我仍填写了发稿签,发走了稿件。伍干事开会回来给我打电话,让我做好回连队准备。他不说为什么,只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李振厚自杀了!
李振厚为我搓澡洗衣服,在宿舍里坐到很晚,是和我诀别。他和那个女人幽会,被丈夫堵在屋里,挨了一顿打还被勒索了几套军装。他越想越窝火,那天傍晚,拿了宋参谋的手枪,去女方家找她丈夫算帐。那男人跳墙逃走,李振厚放过那个女人,回到特务连怪怪地说:“你别分心,好好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吧。”我问他处理自己的什么事情,他说在电话里说不明白,挂了电话。难道,李振厚的死与我有关?
我们参加要塞区法庭的审判大会。从金县亮甲店入伍的老兵孙长治,因为和连长闹矛盾偷走连长的手枪,藏进坑道。连长事先藏进坑道,引诱他取枪自首时将他撂倒在地,用行李绳捆绑,出去打了三颗信号弹,声称阻止了一起重大政治事故。该连长上台做证时,引起台下一片嘘声。这是个很好的中篇小说题材,题目叫《不容推却的责任》。创作笔会结束的当天,我坐登陆艇回广鹿。
我开门进到宿舍里,伍干事在桌子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
你的对象曹小花来信控告你,要和你恢复关系,这事你要慎重处理……再是,你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写过什么,都要如实承认,对方都有确凿证据。
我脑袋“轰”地一声,如同被一枪击中,顿时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