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偏僻的小山村。村头,坐落着两间用蓑草苫顶的草屋,似一位老翁披了件蓑衣钓鱼。屋顶上生出翠绿的新草,很有“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韵。不远处,一排排瓦房雕龙刻凤,地基水平线和草屋屋顶平齐。草屋门框上,镶嵌一块鲜红的“光荣军属”牌子,在阳光下闪耀。小屋四周,密密匝匝的荆条,守护着一方菜园。菜园里,各种瓜果蔬菜错落有致,长势旺盛,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位种菜的行家里手。透过窗户玻璃,屋里黑咕隆咚空空荡荡。王罗锅子蜗牛般伏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一粒粒地抠拣着萝卜籽儿。他不住地责怪自己:“装萝卜籽的瓦盆是你放在柜角上的,怎么成了猫?”他一烧火棍打过去,“啪啦”一声,盆子掉在地上,萝卜籽洒了一地。披着黑纱的镜框里,儿子也在责怪:“爹,萝卜籽发芽了耽误了萝卜,影响全连同志吃菜,您快点拣起来呀!”
墙角,蹲伏一只浑身生斑的大癞蛤蟆,气鼓鼓地盯着他。它从门槛膨胀,一星星嫩芽白亮亮。他种了一辈子菜,头一次仔细观察一粒菜籽变化的全过程,既让他希奇,更让他心急如火。他像小鸡啄米一样地一粒粒地抠拣,争分夺秒,和胚芽抢时间。
儿子当兵三年,荣立三等功,入了党。大队到家里送立功喜报,十里八村都听见敲锣打鼓声。老伴弥留之际叮嘱他,为了让儿子安心服役,千万别打电报。锣鼓声招来了媒人,他们不嫌他家里穷,只图门框上的那块红牌子。儿子没回来,他不能替儿子作主。那天晚上他又梦见了儿子,儿子长高了变胖了,说话和播音员一样。他和儿子说话张不开嘴,他拉儿子的手又够不着。
昨天上午,他把萝卜籽儿簸干净,装在瓦盆里,准备寄到部队。他缝好口袋没等把萝卜籽装进去,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来到家里,委婉地告诉他儿子因公牺牲的噩耗。儿子用水泵抽水浇菜,失脚掉进井里……儿子在家时,水性三里五村出名,曾经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救人……屋里屋外站满了人,一张张嘴不住地说话,一双双眼睛不住地流泪,安慰他、为儿子惋惜。明天上午公社来车,接他到部队,去处理儿子的后事。他不停地抠拣萝卜籽儿,一定要在来车之前拣完。
刚到七月,无数只蝉“呜哇”“呜哇”地叫个不停。今年夏天格外闷热,清晨都不凉爽,一活动就一身汗。太阳升起,“光荣军属”的牌子发出刺眼的光芒。公社和大队干部年年都来家里慰问,小学生打扫卫生,表演节目。
大队准备帮他家盖房子,他没答应,儿子保家卫国应当应分。他和老伴盼望抱孙子,没想到老伴先他而去,更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圈里的猪一天一宿没吃食,鸡没放,鸭子圈在栏里。他喂完猪,把鸡鸭放出来,剁食喂饱,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他虽然不能年年去部队,但是到了节气,都要给部队寄菜籽。
一片片萝卜籽儿,像小星星一样在夜空中闪耀,还是迫不及待地发芽了。被他拣进小盆里的萝卜籽子儿,展开了两片小小叶片。他将萝卜籽儿连土一块儿划拉进口袋,用手压实暂缓发芽。他包好萝卜籽锁好门,到街门口等候。
三天前,王明义在井边抽水浇菜。他没当成口水井,而是一个熟人。井内有一座水泥平台,放置一台汽油抽水机。他和往常一样,顺台阶下到平台上,启动汽油机抽水浇菜。拉绳突然断了失去了平衡,他身子向后一仰,一头栽进井里。等新兵发现喊人把他救上来,医生们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他确实一身好水性,只有他敢和我搭档,潜水捞海参。人如同钢浇铁铸,也是脆弱的玻璃条。
天空澄澈万里,菜地生机盎然充满神圣,每颗白菜萝卜,都带有王明义的体温和微笑。有人夜里站岗,听见他在井里自言自语:白菜能长成大树吗?
曹小花来信,准备来部队结婚,她说:“我不图你入党提干,只看好你这个人。别说你复员回家,就是到边外当盲流,我也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相信她说的都是心里话,半点不搀假。我和她没有感情基础和共同语言,结了婚也是同床异梦。我和她结婚,还不如和小小王美兰、洪幽兰结婚了。
当兵临行之前,我被马希阔要挟去她家,并且写了“契约”。我如果回信拒绝,曹老太太肯定背上小包袱,带闺女来部队逼婚。我的处境危如积卵雪上加霜,宫殿皇的承诺更让我不寒而栗。平心而论,我复员回家,很难找到曹小花这样的姑娘。复员已不可逆转,我仍幻想留在部队,留一年是一年留一天是一天。
我要战胜空虚、彷徨、畏惧和胆怯,决不被逆境压倒,不向厄运低头,有一分希望就做百倍努力。我不奢望谁理解自己,不需要谁可怜自己,也没人能可怜自己。我自己理解自己、自己可怜自己。我绝不能玩世不恭,现实更不允许我顺其自然。历史由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组成,个人的路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我半秒钟要当成一秒过。我如同到了弥留之际,在部队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我仍相信灾难孕育着希望,此时此刻更要坚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我靠勇敢无畏磕磕绊绊,一路走到今天,永远不向命运俯首就范。我仍要把自己当成一把扁锉,励志打磨,恪守“董太锋”三个字的孤勇与豪强。
我给曹小花写了回信,如实介绍自己的真实情况,劝她另行选择。那天晚上在梦中,我在东山坞和萧长春一起收麦子,与马之悦进行斗争。
处理完王明义后事送走了老父亲,连长“老圈”大哭一场又大病一场。他性格变得急躁易怒,经常为一点儿小事大发雷霆。他把连队的蔬菜当成圣物,发现泔水缸里有片白菜帮,如同暴殄天物,当场吃掉,给了炊事班长钟恩开一个处分。这是他当了十几年连长,第一次处分战士。连队收白菜在路上掉了片菜叶,他勃然大怒:“和我作对没有好下场!”他怀念原搭档指导员“小金嘴”李永远,和现任指导员贺红光合不来。贺红光也看不上他的独断专横,经常为些鸡毛蒜皮小题大做。谁用粉笔在连长桌子上画了一个圈,里面写了两个字“老圈”。
连长盖房子大怒,非说指导员唆使文书干的,还要保留证据。
我有口难辩,连勤战士卷入干部的矛盾中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谁和指导员在某个场合多说一句话,连长认为你和他关系疏远,在研究入党提干时提出反对意见。谁找连长家属做次被,指导员认为你和连长关系好,好事没有你的份。谁在连长和指导员之间玩平衡,更是两头不讨好。连长和指导员的关系,就像冬天里爷爷总裂口子的脚后跟。连勤战士是口子里的嫩肉,时不时被撕裂出血。
连长为了孤立指导员,不让卫生员和他住一个房间。连长对我说:“卫生员好可怜,连个房间都没有。”指导员坚决不让卫生员搬走,惊动了营长。营长给我打电话,问:“卫生员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房间?”被我搪塞过去。
让我一个“重点人”保管连队的武器弹药,如同让一支蜡烛去管理火药库。为预防不测,营里要求指导员,必须和“重点人”董太锋住在一个房间。卫生员搬出去我搬进来,平息了一场风波。卫生员处理完父亲后事归队,行为古怪莫名其妙。他犯了过去的老毛病,每当给病号打针,玩花样耍花枪投标枪,病号被吓个半死,都找我打针。我是“重点人”不是卫生员,指导员坚决不允许。
卫生员并不领连长的情。连长的右手食指患了甲沟炎,卫生员换了几次药没消炎。连长怕人说闲话,因为万不帮的事情遭报应,没去医院。那天,卫生员给连长的手指头换药。连长急躁地说:“我的手怎么才能好利索?”卫生员干净利索地说:“剁去。”连长大怒:“你狗屁不是!”卫生员回敬:“你是。”
连长坚决要把卫生员换掉,指导员坚决不同意,两人关系越来越僵。
营房科整修营房,刚抹完水泥的地面往外渗水珠,擦完一层又渗一层。连长对指导员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指导员屋里地面不干净。我和指导员住一个房间,把连长的话当成耳边风,没去擦地。连里要检查卫生。指导员伏在地上忍气吞声,用抹布擦地面。指导员神经特别敏感,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琢磨半天。
晚上,他带我到山上炮阵地查岗,他穿棉衣,我穿棉大衣。
我怕他冷,把大衣脱下来披到他身上,自己穿一套单装,冻的直哆嗦。他家里没有引火柴,我去送苞米瓤子。他脱下的脏衣服,我拿去洗干净。他竟以为我幻想入党因此讨好,和我摊牌:“你去年两次复员都没走成,因为情况特殊,今年必须走,想入党连门都没有。即使连队把你报到营里,营里也得把你拿下;即使营里报到守备区,守备区也得把你拿下。只要你把文书工作做好,不出事干什么都行。连里正在物色新文书,水平不一定高,但是政治上必须可靠。”
我是“重点人”,由指导员亲自管控。副连长带几个兵去山上打扫坑道,我带钥匙去开门。指导员和副连长叮嘱着什么,副连长形影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放映队接了快传片,晚上在守备区大礼堂放映电影。通讯员要去守备区换口令,让我和他一块儿去。我向指导员请假,他无中生有:“你想借机会看电影是不是?”当他知道我确实去换口令,对通信员一遍遍地叮嘱着什么。
指导员在老连队家属房里还有东西没拿,让隋辉赶毛驴车,带我去往回搬。隋辉手把手地牵着我,我让他放开。他说指导员告诉他,防止董太锋混上交通船逃跑。半路上,一个老太太领一个小孩,一个姑娘挑着面袋子。我俩把她们的东西放到车上,让她们上了毛驴车,我俩跟在车后面。老太太很感动,称解放军个个是活雷锋。在老太太的眼里,我仍是个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很让我感动。
转眼间又到了年底,进入老兵复员阶段。就像党史上的“二十七个半布尔什维克”,连里也确定了“十三个半复员老兵”,那半个就是我。
指导员找我谈话:“连里决定你复员,营里也同意,已经把你报上去了。如果复员命令下来,没有董太锋三个字,说明守备区还留你,我们没有意见。如果有你董太锋,你必须复员。现在,你仍要做好文书工作,也是对你的考验。”
那当时,流传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里面有句名言:有不寻常的开头,就有不寻常的结尾。我报了八年名才当上兵,也得被“复员”八年才能复员?
我如同被判死刑的犯人,虽然“刀下留人”希望渺茫,仍在等待奇迹发生。复员老兵们已被隔离,我仍住在连部,没摘领章帽徽,履行文书职责。为了看住我别出事,指导员天天住在连部。他每天晚上似睡非睡,偷偷把手枪放在枕头我非去弹药库不可,由副连长向连长和指导员请示,三个人同意签字之后,四个人一起开门。
六班副班长王巴蛸总是顾此失彼,出了不少麻烦。两个月之前,连队决定他和余显亮、翁志学到要塞区教导队学习。守备区来车接他们去码头,王巴蛸忙里忙外地帮别人搬行李。汽车开走,他竟回到宿舍里面看报纸,大家把他忘了,他也把自己忘了。等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去学习,船开了,被取消了学员资格。
昨晚他站一班岗,郑介旋接岗,他只交了枪,把子弹袋弄丢了。全班战士悄悄起来,打着手电筒,山上山下找遍了也没找到。丢了子弹袋,属于仅次于丢枪的重大事故。指导员知道情况后,集合全连起来寻找,快到天亮也没找到。
放在以前处理这类事情,哪能不找文书?这期间,指导员给我规定了四不准:不准接触武器弹药,不准参与过问连队的任何事情,不准和留队战士接触,不准干扰连队正常工作。我填写全连《退伍军人登记表》,明天统一送到营里。
指导员懵了,连长想整他还找不着把柄呢,只得厚着脸皮,低三下四地求我:“文书,你千万帮我在天亮之前找回子弹袋,千万别看我的热闹。”
我本来不想管,又不能不管,对他说:“你把王巴蛸叫来。”王巴蛸来了,眼睛哭得通红,屁股上还挂着鞋印子,是被班长踹的。我说:“你好好想一想,子弹袋丢哪儿了。”王巴蛸糊涂了:“丢在守备区大操场上了。”指导员的魂儿快被吓掉,说:“马上集合,全连去守备区大操场!”被我一把拽了回来。
我对王巴蛸说:“你把棉衣脱了。”他以为我要揍他,刚要跑,被我按住扯开棉衣扣,真相大白。上岗前,他把子弹袋扎在衬衣上,再穿棉衣扎腰带,子弹袋一直扎在身上。指导员照我后背猛地拍了一掌,吓得我蹦了个高,以为给了我一枪。他感慨万千说:“关键时刻还得你董太锋,真不该让你复员哪!”
我填完表格,已经是凌晨三点。我怕影响指导员睡觉,端盆子到隔壁会议室里洗脚,喝了杯水。我听见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指导员在监视我。
我回来,他和衣躺在床上,装做不经意地问:“你搞什么名堂去了?”我说:“我填完表,洗完脚,喝了杯水。”他说:“你当我是吃高粱米饭的?你去吃面条,还能逃过我的眼睛?”晚饭后,我把吃剩的面条端回来。他问我:“你干什么?”我说:“我晚上填表当夜餐。”他竟然记住了。我说:“我没吃面条,再说也凉了。”他说:“吃了就是吃了,别不承认。”我较真:“刚才你还低三下四地求我,转眼工夫就变了。”我把面条端出来,他说:“吃一口也是吃。”
我掀开两道炉盖,连碗一起塞了进去。他忍气吞声,躺在床上装睡。
炊事员罗东连是七六年入伍的湖南兵,寡言少语笑呵呵,工作兢兢业业。别人复员前都提出这样那样的条件,他被确定复员后,见新炊事员没到位,仍起早贪黑做饭,没入党也不提出任何要求。他从来不主动和别人说话,别人问他话,他没等说话就脸红,问一句说一句。他从来不骂人,不摆老兵架子。
新炊事员到位后,他拿了一件旧棉衣,到处换也没人愿意换。他以为我今年不复员,拿着旧棉衣来找我,没等开口满脸通红。我爽快地脱下新棉衣给他,穿上他油渍渍、散发一股怪味的的旧棉衣。他想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感谢话,脸憋得通红,冒了一头汗。他给我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紧紧拥抱我,半天才松开。
陈有全服役四年,当了一年副班长两年班长,力没少出一直没入党;他见了不公平的事情就说,关键时刻还沉不住气。他没有父母已经无家可归,探家时到哥哥家离住几天,再到姑姑家里和姐姐家里住几天,探家回来正好赶上复员。他向连里提出三个条件:一是解决组织问题,县刑警队招复员兵,必须是党员。二是解决工作问题。三是如果以上两个问题不解决,在部队干到六十岁。
陈有全提出的三个条件,一个都无法解决。第三个条件更是无稽之谈,部队不是养老院。他连续作战,和连长“老圈”、指导员贺红光展开舌战。他嘴上说不过,暗中做好了复员准备。他人高马大大肚皮,把几套特号士兵服改成四个兜的干部服,还缺皮鞋。皮鞋是紧俏商品堪比熊掌,走后门才能买到。
他借了辆自行车,载着我,陪他去地方商店碰运气。我问一位熟悉的女售货员:“能不能卖给我们一双皮鞋?”她说:“我说了不算,得去问主任。”主任是个长得“乱七八糟”的死老婆子,眼眉描的像戴了半圈黑边眼镜框,得意洋洋目空一切,说:“我老婆儿混了十来年,还没弄双皮鞋穿呢!”言外之意是“我都没穿上皮鞋,你们还想穿皮鞋”。我俩一看没门,沮丧地走出商店。
自行车被人倒置放了气,两个轱辘疯转,仿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屋里“乱七八糟”的死老婆子,一定看见谁搞的恶作剧,隔着玻璃笑得眼睛都没了,也动了恻隐之心,让姑娘出去把我俩叫回来,卖给每人一双皮鞋。
我没有钱,陈有全买了一双,穿上就不脱下来了,把一双胶鞋提在手里。他心满意足地说:“我穿了干部服和皮鞋,每天在大道上走几圈,起码在岛上领个媳妇回去,费用便宜。你也在岛上找个媳妇吧,能给家里减轻不少负担。”
我说:“我没有新军装改干部服,还得穿一身破军装复员回家。”
他说:“你太顾家,白当一回兵。大红花白让你干都不敢干,早晚得复员怕什么?舒服一把是一把,太亏了。看你挺精,其实是:董太锋啊大鸡灯。”
明天,陈有全就穿“干部服”和皮鞋,到大道上去“幌媳妇”。晚上连队就寝后,我在炊事班门口望风,他烧了一锅开水,把废弃的水泥池子刷干净,先洗个热水澡。池子内壁附着厚厚一层油垢,开水一烫全化了,变成一池子油水。
陈有全刚进到池子里,就蹭了一屁股油。他全身浸在水里,又沾了全身油。他越洗身上越油腻,这才知道失算,气的如同一只大癞蛤蟆,大肚皮直鼓。
他用完了一整块肥皂又用完了半盆面碱,怎么也洗不掉皮肤上一层油垢。万般无奈,他让我用菜刀帮他往下刮油,把大肚皮和屁股割了好几道口子。他气急败坏地说:“我得找点儿事儿报复连里。去年连队施工,发给每个人一套单装和二十元钱,我探家没有份。我没入党还让我复员,他们说话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