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守备区军械科都要举办军械员兼文书培训班。
那天,我们坐车上山,参观几座大型武器弹药库。部队一茬茬换装的各种武器弹药和装备,没开封裹在黄油里的武器弹药和装备,应有尽有堆积如山,一旦战争爆发,全民皆兵,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大到一三〇加农炮弹,小到一粒手枪弹,都用船从大陆运上海岛。我像爷爷看场往家里偷粮食,事先在裤腰、腋下、胸前,用擦枪布缝了几个口袋。军械科哈科长很随和,头几天和连长要大头菜,我和通信员赶毛驴车送到他家。他一眼认出我,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这种经历的人,偷点子弹驾轻就熟。参观时,我踩好点勘察好路线,故意落在后面。瞅人不注意,我闪身钻进弹药垛缝隙之间,回到堆放手枪弹区域。坑道照明灯临时发电,很暗,谁都没注意少了个人。“五六弹”整箱出库,手枪弹按盒出库,给了我很大方便。我拿了四盒手枪子弹,装进两侧裤袋内和双腋表根本看不出来。
我行动果断利索,谙熟此道的几个老文书,抓了几把子弹装进口袋。晚饭后我溜号一口气跑回连队,把子弹放进弹药库,神出鬼没跑回守备区。
守备区同时举办炊事员培训班,他们的作品,是我们的一日三餐。炊事员们厨艺一般,食材一流,整天煎炒烹炸大鱼大肉。一个星期下来,我长了足足三斤秤。培训班结束前考核,在几十个文书当中,我的武器分解结合名列第一名。
我为连队争得荣誉,还弄回四盒手枪子弹,连长“老圈”和指导员“小金嘴”由衷叹服:“这个文书能力太强。”手枪弹管理严格,干部打不了几次手枪。
星期天,连长和在家的五位干部,到阵地后面靶场打靶,包括我在内,每个干部打足了三十发手枪弹。我举枪速射,枪枪中靶。好几发子弹,从一个弹孔里面穿过。三排长黎树下打了三十发子弹,两发擦边,打活靶只能穿透衣服。
连长“老圈”兴犹未尽,让我套毛驴车,把弹药库里三箱手榴弹拉到山上。
黎树下投手榴弹出过事故,连长没让他投。几个干部每人投了三枚手榴弹,都投不远。最后一箱三十枚手榴弹,连长让我表演投弹。我接二连三投出的手榴弹,都在空中爆炸。指导员让我同时投出两枚手榴弹,都在五十米开外爆炸。
对于我来说,当文书比当小学老师还简单,轻车熟路绰绰有余。连长和指导员有弄不明白的问题,做不通的思想工作,向我请教。老卫生员复员,新卫生员还没到位。我背着药箱天天到班排巡诊,给患病的同志打针吃药。
我学习针灸,经常在自己身上试扎。我还能做引流、清创等小手术。官兵们的小病和常见病,不用去守备区医院。驻地群众知道文书是大夫,排队找我“看病”。女人临产,家人深更半夜来连队找我接生,我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通信员吹号像牛叫,分不清是起床、集合还是休息。一次,守备区首长突然来高三连,考核通信员吹号。我在盐场小学当老师,带过号队吹过号,还自编一套号谱。我替通信员吹起床、开饭、集合、休息几段号谱,获得第三名。
连队只要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三个字,“找文书。”
连队杀一头三百五十多斤重的肥猪,弄不出猪圈,屠夫转身就走。有人提议拆墙,把猪赶出来再杀,有人提议用枪打。有人戏谑:“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找文书吗?让文书杀猪!”使役员隋辉较真:“我把文书找来你看看。”
我来到猪圈外面,指挥几个弟兄在猪圈内搭了案子。我冷不防抓住肥猪后背上鬃毛,用寸劲一把将猪拽倒。我用猪蹄扣拴住四个猪蹄,在绳子空隙插了一根杠子别住,肥猪再也无法翻身。我让人找来几块板子,在猪圈搭成案子。
我和几个弟兄把拼命嚎叫的猪拖到案子上,用细绳紧紧捆住嘴巴。没有杀猪的尖刀,隋辉刚要到老百姓家去借,被我叫住。我到弹药库拿来一枝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弟兄们以为我要开枪打呢。我踩住猪脑袋,用枪刺抵住咽喉处,一枪刺刺进胸膛刺破心脏。血“哗哗”流进大盆,我用一根横折的高粱秸,搅出一大团血小板。我在猪的一条前腿上割开一个口子,用通条串通皮肤。我用气管子打气,猪全身膨胀之后,用细绳扎住猪腿,防止漏气。炊事员端来一盆开水,我一边浇水一边腿毛。我用菜刀和斧子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用面碱洗肠灌血肠。
我杀猪既干净利索又有模有样,弟兄们瞠目结舌。饲养员刘友堂哭红了眼睛,半年没和我说话。屠夫杀猪他能接受,决不接受战友杀猪,杀猪像杀战友。
连队到唐洼搞助民劳动,帮生产队割麦子。麦地成二尺多长的大梭鱼,在水里蹿来蹿去。
休息时,好几个战士下到水里,一条鱼没捉住还弄得浑身泥水。
有人说去老百姓家借网,有人说用炸药炸,这些办法都行不通。
连长“老圈”说:“一会儿文书来了,就有办法了。”许多弟兄不服气:“文书又不是龙王爷,有什么办法?”我和卫生员来送水,连长说:“文书想个办法,把坑里的鱼弄上来。”我说:“下去几个人把水搅浑,浑水摸鱼。”
大家顿时被提醒,争先恐后跳到水里,用脚趟来趟去把水搅浑。顷刻之间,水底淤泥泛上来,一坑水变成酱汤。梭鱼被呛得窒息,乱跳乱蹦一阵之后,露出水面唼喋。大家用手抓用镰刀背打,捉得干干净净,拉了一毛驴车回去。
部队全部淘汰六三式自动步枪,重新装备五六式半自动步枪。
我和隋辉赶了毛驴车,去守备区军械科领回几十枝新枪。那一枝枝涂了黄油的新枪,像一枝枝精美玩具。许多连队把新枪放进锅里煮,很容易化掉黄油。
我不忍心用开水煮枪,也不用各班出公差,一个人用擦拭材料擦了好几天,擦掉黄油。擦枪也是极大的享受。这一回,连队举行隆重的授枪仪式。
下半年,守备区举行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射击比赛。连长让我选出一枝高精度步枪,代表连队参加比赛。我名正言顺地扛着靶子,每天到山沟里试枪。
我打腻了靶心,打靶子头部,打两侧肩膀,打靶杆,打火柴盒和竖起的子弹壳,再是打飘忽不定的气球。连队接受新的坑道施工任务,连勤人员白天站阵地岗。我“百步穿杨”打树条,用子弹为槐树理发,有的树被我理成平头,有的理出“一面倒”,有的理成大背头。地上是厚厚一层子弹壳,树下落了一层树枝。
我站在雨裂沟上,将一只气球放飞。气球飘忽不定。我凭肌肉记忆调整提前量,在气球碰撞的瞬间,瞄准击发。气球弹起的高度与子弹飞行距离相交,应声而灭。除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我还打五六式冲锋枪、五六式班用机关枪。
老宋复员后,王明义千年媳妇熬成婆,担任炊事班副班长,带新兵何维忠种菜。我带他到海边打枪,恰逢山顶一块石头上,落了一只小山雀。我把冲锋枪从后背上顺过来,抬起枪口一个点射。石头碎了,小鸟也被击中,爆成一团纷纷扬扬的羽毛,一层皮连着脑袋、翅膀和尾巴,轻飘飘地落下来。
王明义竖起大拇指:“文书,你这兵当值了,我天生就得种菜。”我压满三十发弹夹,王明义一个长点射打得满海开花,过了一把手瘾。
连长说:“山上的野鸽子铺天盖地,文书你去打几只,我喝点酒。”
早上天蒙蒙亮,我像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背着半自动步枪来到海边。晨雾缭绕,山根下,有团影影绰绰的白色,传来鸽子的“咕咕”叫声。我瞄准白色刚要击发,听见“帮帮”的敲击声,松开扣紧的扳机。我走近一看,差点吓背气!
尹队长笑眯眯地蹲在山根下抽烟,在镐头把上敲烟袋锅。他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是文书啊,一大早打什么?”我搪塞:“我查完岗,到海边转转。”
我要是一枪打出去,就闯了天祸,吃不了更兜不走。雾散之后,天空格外晴朗。坑道山上,白花花的鸽群不时起落盘旋。早上有惊无险,我有所收敛。
连队去工地打坑道,我背了压满弹夹的冲锋枪,到山上站白天岗。我藏在松树丛中,面对山坡选好角度。我先打一枪惊起鸽群,再打个长点射。
子弹在上下翻飞的鸽群中穿过,一只都没打中。海面上,一艘正在航行的机器船陀螺般打转,停住不动。我逃回炮阵地,躲在岗楼里,伸出脑袋观察。
打靶的时候很难打中十环,而流弹,偏偏击中无辜者的胸膛和脑袋。谢天谢地,机器船冒出一股黑烟,“突突”地开往瓜皮岛方向,我放心了。
我一只鸽子没打到,像没完成任务的狙击手。阵地后面是一片高粱地,开始灌浆,招来一群群野鸽子,压的满地高粱摇摇晃晃,啄得高粱穗直淌白浆。
生产队派一个中学刚毕业的小姑娘看鸽子,拿一枝崭新的鸟枪。这种鸟枪在县城五金商店随便卖,三十元钱一枝。小姑娘不会装枪,半天放不响。
野鸽子欺负她的枪没有杀伤力,枪响也不飞,成片落在高粱上。我拿过小姑娘的火枪,装足火药和铁砂,用探条撞实,压上炮子。隔一定距离开火,枪砂覆盖面大。着对于单个野兽杀伤力小,对于鸟类杀伤力大。我距离鸽群四十米开外开火,“轰隆”一声枪响。密集的枪砂和密集的鸽群迎面相撞,鸽子“劈里啪啦”地往下掉。愤怒的鸽群前赴后继,越聚越多,贴着高粱发狂地掠过来掠过去。我一枪接一枪地轰击,打了一百多只野鸽子,其余的,再不敢飞回来糟蹋高粱。
小姑娘感谢我帮她保住一地高粱,一只鸽子都不要。我好说歹说她才拿了十只,其余鸽子被我用毛驴车拉回连队。连长竖起大拇指夸赞:“只要交给文书的任务,保证圆满完成。” 那天晚上,连长在家里举行鸽子宴招待连队干部,我算一个。我在老家胡乱习武要找人比试,也得找个地方展示枪法。
那天,小盐场民兵进行实弹射击。我去商店买完文具来到海边,民兵连长王长福正在组织民兵实弹射击。他看见我过来,拿过一枝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慷慨地压了三发子弹,恭维我:“文书是神枪手,给咱老百姓露一手。”他和高三连的每一任文书都熟悉,要子弹方便。我拿过枪,目光中充满不屑,退出三发子弹还给他,从书包里掏出一联十发子弹,财大气粗般压进弹仓。长篇小说《苦菜花》中的土匪柳八爷,手下有个马排长,一次和八路军比试枪法,满不在乎地打了一枪,集中百步开外一个鸡蛋。八路军射击,子弹从鸡蛋洞里穿过。我也满不在乎地打了十枪,子弹都从九环之内穿过,民兵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称赞“文书神枪手”。一位皮肤黝黑的海岛女民兵不服气,把一个空酒瓶子扔进海里。
她递过自己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托发黑,如同一枝粗制滥造的假枪。我还不知道,军用枪械和民用枪械,出自工艺不同的工厂。她一语双关地说:“文书你用我的枪,能把酒瓶子打爆,我彻底服你,让我为你干什么都行。”
海里的酒瓶子露出瓶嘴,像一条暧昧的鱼唼喋。我掏出两发子弹压进弹仓,正常瞄准,先打了一枪。子弹在瓶口右侧,爆起一朵水花。这点儿雕虫小技瞒不住我,我调整一下瞄准点,一枪将瓶子打爆,海岛女民兵心服口服。
民兵们蜂拥而上抢子弹,我赶紧把书包里一百多发子弹,给了王长福。
辽南有句谚语,“精耕细作不如懒汉子上粪”。连长“老圈”和许多人坚信:神枪手不但是练出来的,更是子弹喂出来的。我有恃无恐经常打枪,连长和连队干部睁只眼闭只眼。有人反映,说文书没经过连里允许,随便打枪。
连长说:“你要是不断为连里争得荣誉,也可以随便打。”
在高三连当兵真好,我有所收敛,不给连首长添麻烦。
不管施工还是“全训”,部队每年按训练大纲进行手中武器考核。那天,连队到海边打靶。在火炮训练上,连长一丝不苟。在手中武器训练上,连长不拘一格。他让我把几十只训练气球放进海里,从一班开始,进行实弹射击。
大家打惯了固定靶,打活动目标略逊一筹。剩下几只气球越漂越远,眼看漂出射程之内,连长让我射击。我选择立姿无依托,气球被我一枪枪打灭。
剩下的一只气球越漂越远,变成一个隐隐约约的小红点。我改用卧姿有依托,把标尺设定为四百米。我扣动扳机,枪响之后一秒钟,小红点倏然消失。
我代表连队参加守备区手中武器射击比赛,打出和守备连一样的好成绩。尤其在夜间射击比赛中,我屡屡打废闪光靶灯泡,在靶场上名骚一时。
那当时,在邓小平同志的倡导下,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被称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乍开始,恢复高考的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青、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没有现役军人。后来,现役军人由部队推荐,也可以参加高考,被录取优先保证重点院校、医学院校、师范院校和农业院校,毕业后也由国家统一分配。随即,部队掀起了学习文化课的热潮,我担任语文教员,另一个战士担任数理化教员。连队推荐我和肖立文参加高考。我的最大短板是数学,只要考数理化注定名落孙山。我自我解嘲,说考数学只能答出一道题:二十二平方等于四十四。大家以为我谦虚,都说:“文书没有输的时候。”
考场设在对面的吴家中学,有的弟兄舍不得我离开,不希望我考上。
指导员说:“你俩考上了,连队杀猪庆贺,我们等着你俩的好消息。”
答文科题我没有任何问题,数理化我一道题都没答上来。肖立文和我一样,我俩狼狈地中途退场,到柳条转了一圈回来。我俩磨磨蹭蹭不好意思回连队,连队照样杀猪会餐,让我俩无地自容。弟兄们说:“文书也有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