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都市重生 > 走出小西山 > 第85章 父亲眼泪为我而流 我家逢上多事之秋

第85章 父亲眼泪为我而流 我家逢上多事之秋(1 / 2)

郝文章和林富有先后结婚,一年之后做了父亲。我一晃当了三年民办教师,一直没有转正机会,早到了结婚年龄。那个星期天,郝文章和林富有被家庭栓住。我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一刻不想呆在家里。

我走得越远越好,第二天能赶回学校上课就行。天高地阔,仍把我圈在南关沿,西山砬子,北海头,地东头之内的小圈子里。我即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还能跑出多远?没有充分理由,我连趟永宁也不能说去就去。过去被当成祸害的沙子,现在成了好东西。附近的人们盖房子垫地基,都到西沙岗子拉沙子。我挑了几担沙子垫猪圈。爷爷吃完早饭,挑着十只粪滤子,准备去永宁赶集。

我自告奋勇,说:“爷爷,我替你赶集卖粪滤子。”

我说完后悔了。我是七年级副班主任,让学生看见卖粪滤子,多没有面子。

爷爷放下粪虑子,欣慰地说:“我大孙子可上套了。”

从小到大,爷爷都把我当成桀骜不驯的儿马子和牤牛。

我怕遇上熟人,从野地里绊绊拉拉,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永宁大集。我感到四外都是嘲笑我的眼睛,恨不能把粪滤子扔进永宁大河。我的青春还不如这堆粪滤子有价值,面子值几分钱?我卖粪滤子,像小时候贱卖小锥螺,更是贱卖我的青春和生命。只要有人搭茬,我不讲价钱,给钱就卖,白送也痛快。

盐场人赶集,都在集市北头。我来到南头,转眼间将十只粪滤子出手。

我刚要回家,眼睛被人从后面捂住。从紧贴在后背上一对丰满的胸脯认定,是个女人。从呼吸位置判断,女人的身个和我差不多。从不分场合不顾礼数上看,是董云虎的闺女大丑子。她长的人高马大,是唯一能举起石磙子的女社员。那一年冬天,社员们在生产队刨猪圈粪休息,她竟把手伸进我的大腿间取暖。

我一把扯下她的手,呵斥:“别胡闹!”我转身一看,顿时愣住!就像在荒郊野外,突然见到一丛国色天香的月季花。这是五年前的小小王美兰吗?自从她离开之后,我已经把她忘了。我二十三岁,她才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二。

她年龄确实没白改,像个十八、九岁水水灵灵窈窈窕窕的大姑娘。她一定移进神殿变成花神,被神匠精心培育五年,恢复人形重返人间。过去我对他不屑一顾,现在忍不住好好地欣赏她。她美艳得光芒四射,让我不敢直视。周围人们的目光,都落在我俩身上。以前她不敢看我,也不敢和我说话。

现在,她一双秀美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看着我,似要把我融化。我昨晚上睡觉落枕,脖子一胀一胀地疼痛。她心有灵犀,拽出被我窝在脖子里的衣领,轻轻一下下地给我揉脖子。我脖子顿时不疼了,浑身骨头也酥了。

只有知道她年龄底细的人,才发现她暗藏在成熟中的稚嫩。我不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父亲王鸿年回没回来。不知不觉,我们来到永宁大河河边,她的手一直没拿下来,依偎在我身上,眼泪汪汪地说:“我离开咱家,到现在已经两年三个月零七天,”小声“我每天都想念哥哥,夜里想的睡不着觉。”

见我不为所动,她稍微和我保持距离,说:“这几年,我多次来到学校附近,等待课间操铃声响起,只为看你在台上带操。看见你,我心里才有了底。”

她详细询问家里老人情况,都是“咱爷咱奶咱爹咱妈咱姐咱弟咱妹咱老叔老婶”亲热的词汇。那一个个“咱”,如同一粒粒火炭,落在我的心头上。

我问:“你离开小西山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她收敛笑容,怎么问都不说。她毕竟稚嫩天真,终于道出真情,说:“那天我等到傍晚,走到盐场东边子天就黑了,不敢往前走。我没地方去,又不能不走,就当成你一直跟在我旁边陪我,逐渐不害怕了。我一边走一边和你说话:‘哥哥领着我的手’,你牵着我的手走到天亮。到了我家门口,我让你进屋,你突然不见了。我并没回家,而是来到妈妈的坟前。我伏在妈妈坟上哭,哭着哭着睡着了,做梦回到三岁那年,给我妈妈喂药,喂饭……我爹一直没回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大队为我联系公社养老院上中学,我不去。大队把我定为‘五保户’,我也不干。我对他们说,我的家在盐场小西山,等我哥哥董太锋来接我。我不在家,哥哥来了找不着我就该回去了了。我自己一个人生活,自己侍弄菜园和自留地,养猪养鸡……”

我深深自责,我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可耻可恨的男人,罪该万死十恶不赦。

我们来到大庙前那对马眼石旗杆位置,她才把手从我脖子上拿下来。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紧紧地拽住我的后衣襟,一步不拉地跟着我。

她不停地和我说话,仿佛停下来我就跑了。她说:“我卖鸡蛋卖了三元五角钱,给老人买了二斤蛋糕。垫筐底这本书,是我去年给哥哥买的长篇小说《新来的小石柱》。我看完这本书之后,还以为小石柱就是哥哥呢。其实,小石柱哪比得上哥哥?昨天我又去了趟盐场,看见哥哥仍在学校上课。我昨晚做梦来永宁赶集,见到了哥哥。哥哥满脸皱纹满脑袋白头发,穿了一身破衣服,上面还有血。哥哥受了很多苦,挨了很多打,遭了很多罪,一下子哭醒了。今天来到集上,我一眼就看见了哥哥。我怕哥哥不理我,一直跟在哥哥身后。我怕哥哥离开了从此后见不着面,壮了壮胆,从后面捂住哥哥的眼睛。哥哥,你快点娶我吧,我伺候爷爷奶奶咱爹咱妈一辈子,否则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要是不动心,不但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人。我刚要答应领她回家,又不甘心地往天空看了一眼。天空布满了一层云彩,太阳变成两个幻日。

这是父亲那双玻璃体浑浊的眼睛,殷殷地盯着我。

我把钱和书放进她筐里,决绝地说:“你回去吧,别跟着我。”我一把挣脱她的手,绝情地转身就走。她紧追不舍,带着哭音央求:“哥哥,你领我回家。哥哥,你领我回家……”我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我走出永宁城西门外,小小王美兰的呼唤声紧紧跟随。我一阵猛跑,转眼间来到杨树房南边子。

那呼唤声一直跟在身后,我跑的再快也甩不掉。

我像一头被猎人追急眼了的野猪,一头拱进麦子地。

个高身轻腿长的小小王美兰,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她脚下一绊,重重地跌倒在垅沟里,筐子里面的东西散落出去。她爬起来,绝望地大声哭喊:“哥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她涕泗横流,茫然无助。那声音稚嫩凄厉,悲痛欲绝,撕裂了广袤的天空。刚刚秀穗的麦子没过我的膝盖,绊腿绊脚。

董云功三大爷是个奇人,脚心生出三根红毛,天生的“飞毛腿”。他在永宁城集市抢了一匹布被几百人围住,飞身上了城墙逃出重围。人们沿途追赶,也把他追进了麦子地。他一步跨出八条麦垅,把人群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跑到“将军石”,歪打正着撞进一张捕捉麻雀的天罗地网,这才落网。

我也一步跨出八条麦垅,不是在麦地里面跑,是在麦芒上面飞。

我一口气跑到盐场南边子停下来,这才敢回头。小小王美兰变成一个小黑点,已经追到陈屯南边子。我又一阵猛跑,从南海底跑到大西山西海,从海底攀上西山砬子。陈屯掩映在树林中,杨树房被昭昭的雾气笼罩。

小小王美兰仿佛被汽化,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呼唤。

我浑身瘫软,伤兵般倒在废弃的战壕里。

星期三下午,学生放假,老师们业务学习。休息时,大家正在商店柜台前品评商品,破破烂烂的王鸿走进来。他一眼看见我,我转过头没理他。在老师们的注视下,他走过来问我:“你爹在没在家?”我没理他。他脸红了眼睛也红了,转身出去,骑了黄狗皮自行车扬长而去。老师们都说我,要给人家点面子。

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断绝这门亲事。

在“麻太”二大爷家,王鸿年说我不懂事,这门亲事就算黄了。

我如释重负,再也没见到小小王美兰。在农村相隔几十里,比两个国家的距离还遥远。听人说,王鸿年给小小王美兰找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要了七百元钱彩礼,当天就输光了。我一直半信半疑,王鸿年再嗜赌成瘾,也是个父亲。

那年冬天我到公社,在小会议室里抄写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辅导材料。宣传助理念一句,大家抄一句。门外撕扯着进来几个人,推推搡搡进到民政助理办公室。民政助理还是王成满,高声训斥一个低声哭泣的孕妇:“你不办理登记手续就结婚,不受法律保护!”一个尖嗓子女人巧舌如簧,找出种种理由辩解。

助理问孕妇:“你不到年龄结婚,怀孕有了孩子才想离婚,你连记都没登离什么婚?和谁离婚?说说你的理由。”孕妇边哭边说:“我爹收了七百元钱,把我卖给四十多岁的男人……我整天挨打受骂……让我陪人睡觉还债……”

我一听声音熟悉,停下笔,起身出去。我惊呆了,孕妇就是小小王美兰!

她曾经珠红玉润的瓜子脸灰白浮肿,双秀美明澈的大眼睛变成风中残烛。她胸部高耸腆着巨大的肚子,臃肿而笨拙,和曾经的国色天香判若两人。

我的心在颤抖,不知道如何帮助她。她发现站门口的我,站起来,腆着大肚子想跑。尖嗓子女人尖利呵斥:“操你妈的!”“啪啪”打了两个耳光。

我回到小西山,用前面的葫芦画后面的瓢,编完耽误记录的材料。第二天到学校之后,我念,全体老师抄,然后向大队传达,讨论之后向公社汇报。

那天,小小王美兰一直追到盐场地东边子,再不追了。她回家后被父亲控制,嫁给四十八岁的赌友抵偿赌资。实际上,父亲的赌友五十八岁。

她多次抗争,说自己年龄十五岁,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她的户口薄被改过几次,没人相信她的话。大他四十三岁的丈夫是个赌徒,嗜酒如命,喝完酒就打她,没完没了地折磨她。丈夫输了钱,让她陪赌友睡觉抵债。她实在受不住折磨,不顾即将临盆,偷偷跑到公社离婚。她大姑姐追到公社,婚没离成流了产……

我原谅了林富有,仍被“偷书事件”的阴影笼罩。年底我又报名参军,体检合格,政审又没通过。我参军超龄,小小王美兰成了怨妇,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二年秋天,在大队和公社教育组黄贵良老师的共同努力下,我终于通过政审,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到“北二外”俄语系上大学。我确实和部队有缘,全市只招四个名额,为“总参”代培情报人员,俄语系,入学即入伍。

我们到县里参加统一考试、体检,都顺利过关。学校为我举行欢送会,在家里等入学通知书。老师们都说:“太锋可算熬出去了,再别黄了。”

父亲和我形影不离,怕我出现不测。自小到大,我没早睡过,也没晚起过。我晚上九点钟之前,早上三点钟之后,无论如何睡不着觉。

我起个大早,到南山头刨地瓜。我上大学离开之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这些出力活谁来干。我带一身汗满手地瓜浆走进家门,妈妈在灶坑下,用勺子煎蛇皮鸡蛋。这是郝振清家老姑告诉的偏方,每当父亲吐血,妈妈都如法炮制。

火光映照下,妈妈泪眼婆娑,问我:“你看见黄老师了?”

我说没看见。从来不当孩子面哭的妈妈,哭出了声。一大早,黄贵良老师骑自行车来到家里。他一进门就说:“大哥,事情有点儿变化,太锋上大学的名额被人顶了。”父亲正在锅底坑帮妈妈烧火,刚要起来坐到地上,吐了一口血。

黄老师把父亲扶起来,安慰:“大哥别上火,我现在就去董太元老师家,让太锋回学校继续教学。相信太锋的水平、毅力和发展,不会让你失望。”

父亲没在屋里,街上园子里也没有。我找到西沙岗子,只见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塄子下。我轻轻说了声:“爹。”他没吱声,身子微微动了动。

我又说了声:“爹,起来吧,地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