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董太元和教导主任李绍兴都教过我,经常受到他们的批评,在他们的训斥中上完小学。我去学校报到那天,打老怵了,甚至没有勇气推开办公室的门。郝文章在里面看见,急忙出去把我拉进来。我仿佛回到小学时代,又犯了错误被叫到办公室。我低着头垂手侍立,一只脚尖不住地划拉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此一时彼一时,老师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上学时,看见每个老师都有一把固定的椅子,羡慕极了。谁有幸被派到办公室里擦玻璃、扫地、送什么东西,赶紧坐一回椅子过把瘾。我认识办公室里面的每一把椅子,就像认识每一位老师。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马希阔老师曾经坐过。那当时我上四年级,每个教室只有后窗,只有办公室有后门。我趁到办公室房后种蓖麻的机会,溜进去刚坐在这把椅子上,就被马老师堵在里面关门打狗。他的大巴掌像熊掌,狠狠拍在我后脑勺上,一会儿工夫凸起五个条状大包。
那当时,我哪敢想有朝一日也能当老师,名正言顺地坐在椅子上。现在,我从一个调皮学生成了老师,仿佛是孙悟空变的,既不可思议又滑稽可笑。
尽管如此,我当代课教师仍是权宜之计,又无处可去,只好暂且栖身。董太元和李绍兴分别找我谈话,对我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和肯定,期待我作出成绩。他们只字没提我偷书被批斗那件事,给足了面子,我非常感动。
李绍兴老师让我先到各班级听老师讲课,熟悉课堂和教学程序。
为了推动“评《水浒》批宋江”运动深入开展,县文化馆在得利寺公社崔屯大队,举办文艺创作学习班。黄贵良老师升任公社文教助理,点名让我参加。
那天临走前,我去郝文章家找本书带走,他给我一本《乐府诗集》。在这之前,我以为乐府诗是古诗词的一种文体格式。郝文章说:“‘乐府’是汉代管理音乐的一个宫廷官署,就像公社文化站。”那本书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写着“徐百礼”三个字。我翻了翻,书的每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批注。
我只知道三个人读书写批注,一是毛主席,二是郝文章,三是这个徐百礼。伟大领袖无人能比,郝文章货真价实,只有徐百礼,我不敢苟同。
他曾经在盐场学校“农中”教学,后来转到沙包子小学,当了十多年民办教师没转正。他邋遢出名,一直没说上媳妇,后来和一个富农姑娘结婚。我背着行李走到永宁街里,在等公共汽车。凑巧的是,徐百礼也去参加学习班。他没带行李,邋邋遢遢一股怪味,龇着一口黄牙。他看左右没人,悄悄向我透露:“听说今天晚上,县文化馆招待大家吃羊肉包子,我就是冲这顿包子来参加学习班。我先对付一宿,第二天偷偷溜走,你想走的话,咱俩一块儿走。”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走。”他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的样子。他为吃一顿羊肉包子参加学习班,我的心里有了底。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教学,我还不如他?
我俩坐公共汽车来到县文化馆,和学员们乘大卡车,去得利寺公社崔屯大队。
这里山清水秀,一条小河从村前流过,像极了沙岗后的小溪流。漫山遍野都是苹果树,红彤彤的苹果垂挂枝头,空气中果香四溢。一座二层小楼是大队文化室,全县优秀创作人才在这里集中,学习和创作。他们有的是文化馆专业创作员、剧团编剧,有的是公社文化站站长、学校老师。众人一个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气度不凡道貌岸然,目光中除了高傲还有蔑视。女人有限,只要穿一件带颜色的衣服,都算花枝招展。只有徐百礼委琐地站在人群里,望望这个看看那个。
他戴一顶油渍渍的灰布帽子,灰布衣服肩头上面,补了一块深蓝色补丁,像我当装卸工时披的垫肩。他敞着怀,露出被汗水和灰垢濡染成土黄色的背心。他下身穿了条蓝色、肥大的旁开口凡力丁裤子,一看是老婆的。他一条裤腿耷拉在脚脖子上,另一条裤腿挽到膝盖上。他穿一双破凉鞋,上面沾满污泥。故事片《青松岭》刚上映,片中的富农分子钱广,是个家喻户晓被奚落的反面人物。
眼前的徐百礼,比钱广还像“钱广”。周围光彩照人的人们,像竖起一圈镜子,将徐百礼折射得一览无余。我不理解,公社教育组为什么让他参加学习班,丢人现眼,还不一定能吃上羊肉包子。我离他远远的,装做不认识。
上午开会,文化馆领导讲话动员。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美男子,像某个样板戏里的某个演员。他讲话不紧不慢很有感染力,不时带出几句方言,管“小河”叫“小活”,管“袜子”叫“瓦子”,土洋结合风味独特。座位上一个年轻姑娘,多情地看着馆长。她自我介绍,来自县果品公司,多情的目光果香四溢。
领导说:“我对这次创作班抱有很大期待,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拿出作品,最好是精品。我要特别强调的是,我们县曾经是大鼓之乡,剧团却没有一个大鼓词剧本,岂不咄咄怪事?希望大家在创作过程中,笔尖往大鼓词这边倾斜。我们如果创作出一个有修改价值的大鼓词,这次学习班就成功了一半。当然,我不是说别的题材不可以写。百花齐放……”领导的讲话,突然被暴风骤雨般的鼾声打断。最后一排座位上,徐百礼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还带着金属般的颤音。
领导优雅地提醒:“老徐,火车到站了。”
徐百礼猛地醒来,桌面上留下一滩口水。他睁开一双红红的眼睛朝众人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发现,他下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须,就像鼠须。
领导没讲几句话,又一次被他的鼾声打断。领导半开玩笑:“老徐,你光睡觉拿不出作品,我可要把你开除了。”小胡子气愤地说:“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附和:“是可忍孰不可忍!”“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
徐百礼仍睡觉打鼾,领导只好让他到楼下清醒。他下了楼来到院子里,精神百倍地到处溜达,走一步,一条腿往前踢一下,十分悠闲自在的样子。
午饭是大米饭,白菜炖豆腐,黄瓜凉菜。徐百礼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蹲在灶台旁边不上桌,旁若无人风卷残云地吃到最后,一个人顶几个人的饭量。
有人吃饱了有人吃个半饱。有的人也饱了,是气的。
徐百礼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下午杀羊,晚饭是羊肉包子。黄贵良老师在公社教育组当组长,他们曾经是同事,也许黄老师向他透露吃包子的消息。
包子蒸熟,炊事员准备打开笼屉。众人文质彬彬地站在外面,没有一个人进食堂。人人都在盼望这顿饭,偷偷咽口水,装作毫不在意这顿饭的神态。
笼屉掀开,热气腾腾,包子的香味儿从屋内飘出来,人们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串动。徐百礼几步跨进屋里,也不怕烫,从笼屉上拣了上尖一大盘包子。
他照样蹲在锅灶旁边,不用筷子用手抓。他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烫的“吸溜吸溜”吸冷气,顺嘴丫子往下淌油。顷刻间,他把一大盘包子塞进肚子里,又到笼屉上捡了上尖一大盘包子。小胡子看不下去,愤愤地骂了句什么。
炊事员把包子端到饭桌上,大家文质彬彬有尊有让。徐百礼近水楼台,一连吃了三大盘包子,还拣。笼屉空了,他也蹲麻了腿,不如说撑的动不了,扶着锅台费劲地站起来。他喘气困难,响亮地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走出食堂。
小胡子讽刺:“这回可开‘羊’荤了!咩——”许多人只吃个半饱。领导只吃了一个包子。炊事员歉意地说:“那个人吃了一笼屉包子,好饭量。”
晚上,大家分散住在村里。我和徐百礼住在村南头一户人家,靠近河边。屋子里,一个大地瓜窖子占了大半铺炕,余下的炕面,刚好睡下我们两个人。
徐百礼没带牙具不刷牙,也不洗脚。他从地上坯垛搬了块坯,垫了破帽子当枕头,头朝里和衣躺在炕上,自我解嘲地说:“家有良田万倾,日食不过一升;家有大厦千间,夜宿不过八尺。”我在心里说,“你日食十升都不够,整个天地都是你睡觉的地方。”他几乎睡了一天觉,仍哈欠连连,闭上眼睛就鼾声如雷。尽管我们一颠一倒躺在炕上,我无论如何睡不着。我一分一秒往下熬,安慰自己:“反正包子吃完了,明早他就走了。”他要是不走呢?我更睡不着了。
徐百礼三十多岁没结婚,媒人为他提亲,女方无不嗤之以鼻。他满腹经纶无人欣赏,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后来,他和一个地富闺女成亲,有了两个儿子。他每个月五元钱补助再加上工分,盖不起房子,只好和父母挤在一起。
天亮之后,徐百礼没偷偷溜走,也不洗漱,和我一起去吃早饭。他吃相不好,没人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仍蹲在灶旁。他喝粥的声音很响,一碗一碗喝个没完没了,仿佛从来没吃过饭。他毫不在乎别人的漠视,仍最后一个吃完。
他肚子撑得滚圆,最后一个出来,小胡子问:“老徐,水浒两个字怎么写?”驼背大个子马上拿过本子和笔,怂恿:“老徐,写给我们看看,见识见识。”徐百礼拿过本子,郑重其事地写了个“水”字,再画了一把大大的水壶。
人们“哈哈”大笑,徐百礼也龇一口黄牙笑了。我盼望他赶紧回沙包子,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仍走一步踢一下腿,得意洋洋地和大家一起走进小楼。
县文化馆的资深老师牛正江为学员们授课,讲授戏词创作的十三韵辙:中东、江阳、一七、灰堆、由求、梭坡、人辰、言前、发花、乜斜、怀来、姑苏、遥条,归纳成十三个字:一心学大寨工农商学兵山河美。大家听得耳目一新。
老师念,大家认真记录,漏掉一个字少了一个韵辙。徐百礼仍伏在后面桌子上睡觉,鼾声不时将教学打断。领导终于下了逐客令:“老徐,你可以回去了。”他还赖着不走。讨论时大家认真发言,谈体会和构思,我听了受益匪浅。
徐百礼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打哈欠能传染,连累别人也哈欠连连。
大家都在写稿子、朗读、找老师提意见。那两个美女,天天泡着领导谈剧本,领导一边指导一边表演。徐百礼一个字不动,顿顿去吃饭、打瞌睡,再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那天晚上我实在困的不行,终于抢在徐百礼前面睡着了。
半夜三更,我被老鼠咬东西的声音弄醒。我以为老鼠上炕,刚睁开眼睛,声音就没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