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靠果园边小平房外,朝里面窥望。校工侯师傅,正躺在小火炕上假寐。我不怕他的人,而怕他时刻不离身的武器。那是一枝长长的刺杀木枪,顶端固定一把三八大盖刺刀,是几年前学生在群众家里搜出来的。解放战争中,侯师傅由国民党军队反正参加解放军,曾经是抗日战场上的刺杀能手。
学校军训时,由他担任刺杀教练。突然,我想打退堂鼓。
我来到另一处亮灯的窗前,里面挡着白色窗帘。
我攀上宿舍窗台翘起脚跟,从上面的缝隙往里面看。担任八年级数学的刘志老师,此时正坐在小凳子上,一边哼歌一边洗衣服,这么晚了还没睡。
这次冒险行动,是对我的决策和决心的一次检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以后做任何一件事情,必须像这次行动一样,破釜沉舟断其后路。我必须刀山敢上火海敢闯,责无旁贷义无反顾。犹豫不决考虑后果,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我利用树枝垛的遮挡,钻进图书仓库后窗下,用起子撬下上面的木板。“吱嘎”一声钉子出槽,在静静的夜晚格外刺耳,仿佛盗墓人起开了棺材盖。我隐蔽在窗台玻璃上的腻子。陈年的腻子和玻璃结合在一起,费了好的大劲儿才起下一小溜。
侯师傅出来,打着手电筒在校园里巡查,从苹果树枝外面走过去。我悄悄出去查看,侯师傅进了值班室,刘志老师宿舍里的灯光熄灭,已经睡了。
我把最后一块玻璃腻子剜除,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我用钳子拔除最后一枚小钉子,“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为了不留下任何破绽,我溜到乒乓球室,撬回一块整玻璃。我钻进图书仓库,挪过几块宣传板,遮挡前门和后窗。
我打开蒙了黑布的手电筒,在如山的书堆里面挑选书籍。
我率先拿过桌子上的《艳阳天》,对着手电筒翻看,顿时被吸引:
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没续上都说二茬子光棍不好过萧长春本身还沉得住气倒是他的不萧老大儿子的婚事成了老头子的心病啦这些日子他只要见到对劲的人就要唠叨一顿你们总说拥护长春拥护拥护他有难处你们都看着不管有人故意逗他说老萧一天到晚都是乐乐呵呵的还有什么难处呀老头子拍着大腿喷着唾沫星子说唉我看你们是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哇事情不是明摆着一家子人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
此处不可久留,必须抓紧时间。我装满一麻袋图书,外加一提包。我处理好现场准备离开时,才知道干了件蠢事。窗户格子只能容下一个人爬进爬出,麻袋和提包拿不出去。我只得把书一本本顺窗口放到外面,人再爬出去。
外面的书堆的和窗台一般高,我一本本装进麻袋和提包,把玻璃安在窗框上,用事先准备好的秋皮钉钉好。我把木板按原来位置镶到窗框上,把钉子顺原来的孔洞插进去,用钳子使劲按牢。我不敢歇口气,先溜到孙老师窗前偷窥。
他正坐在凳子上抽烟,怀抱那杆长枪,和战士一样枕戈待旦。
终于,侯师傅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睡了,响起鼾声。
我赶紧回到树枝垛后面,用力扛起一麻袋书籍,趔趔歪歪出了校园。这哪是一麻袋书籍?比一麻袋沙子还沉,只有我扛得动。我好不容易爬过壕沟,扛到麦地旁边。我立刻返回,提起一提包书籍,轻的和没拿东西一样。
我刚要下壕沟,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一个人影跟上来。
在联合厂灯架上的水银灯光映照下,那把刺刀寒光闪闪,下到沟里已经来不及。那天,老孟头的儿子结婚,晚上招待客人,侯师傅替他给马添草。
侯师傅服务学校十几年,对校园的熟悉程度,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公社放映“雪花”电影《智取威虎山》踩死了人,操场晚上经常闹鬼。就在侯师傅的手电筒光柱照到我之前,我仰躺在路旁挺直了身子。他见地上挺着具僵尸和骷髅头,吓的灵魂出窍,“妈呀”一声嚎叫,扔了刺刀和手电筒,拼命往回跑。他“咕咚”一声被绊倒,爬起来又跑,喊:“闹鬼了闹鬼了!”
我扛起提包越过壕沟,把麻袋和提包绑上“t——34”,躬着腰往前推。“t——34”没散架,我索性前拿腿骑上去。重载之下的“t——34”又快又稳,过沟上坎毫不费劲,进了沙窝子里都不用下车,使劲蹬几下顺利通过。
这不是坦克不是战马也不是自行车,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背着我和图书腾空而起一路飞行,转眼工夫到了街门口。五年之后也是一天晚上,河北农民黄延秋被神秘飞人瞬间背到了千里之外,成了未解之迷。大概我也遇上了神秘飞人,瞬间从永宁中学把我背回小西山。我不敢怠慢,把书藏进空出的地瓜窖子。
星期一上学,我心怀鬼胎,留意各方面的反应。
各种传言沸沸扬扬,都和图书失窃有关。乒乓球室少了块玻璃,却没人关注。
那位男老师来到班级,问那位女同学:“你拿没拿那套《艳阳天》?”那位女同学说:“没拿。”那套《艳阳天》是第一批解禁书籍,学校仅存一册。
男老师脸色很不好看,又去别的班级,询问曾经和他借书的女同学。侯师傅推脱责任,说在校园里遇见鬼,把住宿的同学全吓的跑回家。公社“人保组”来学校了解情况,认定侯师傅宣传封建迷信恫吓同学,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侯师傅有苦难言,为了保住饭碗,承认自己为了提高工资待遇,故意造谣,要挟学校领导。他又打错了算盘,被学校辞退回家。新来的郭师傅,是个像地瓜一样的小个子,又扛起了侯师傅的木枪刺刀,和日本鬼子一模一样。
小成子拣了两个被风刮掉的苹果,侯师傅都没放过他。我一直为小成子打抱不平,更为他没去成剧团而惋惜。侯师傅丢了饭碗与我有关,我半点不后悔。
尼采说过:一个人知道为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我不知道尼采是谁,只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和他说的同出一辙。为了走出小西山,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遭,什么困难都不怕。我只有往前走,决不往后看。
我白天晚上连轴转,把《艳阳天》全部看完,如同吃了一顿肉馅饺子。那天下午放假,在回家路上,我向林富炫耀,已经完成行动。他不相信,把他领到家里,参观我的辉煌战果。他借那套《艳阳天》,我慷慨地让他拿走。
我走火入魔,看完百十本书籍,眼睛快累瞎,看东西一片模糊。我沉湎在小说情境中,一会儿是古人一会儿是今人,一会儿在神话中一会儿回到现实;一会儿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一会儿和心爱的人缠绵在温柔之乡。
吕蒙正《破窑赋》中的一段话,既让我信服的五体投地,又不敢苟同:
若天不得时,则日月无光。地不得时,则草木不生。水不得时,则波浪不静。人不得时,则命运不通。若无根本八字,岂能为卿为相。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古人的思想,对我实现目标和愿望,既有积极意义,也有消极因素。我不能听天由命坐等待毙,等条件成熟了什么都来不及,必须置死地而后生。也不能鲁莽从事,欲速则不达。我既要等待有利时机,更要不断创造机会。
我在阅读盗来的书籍当中,试图解开那八句家庭谶言的迷底。
藏一半来露一半,
得一半来失一半。
黄金到手变为铜,
半世得来半世空。
沙中之塔根基松,
头顶高悬扫帚星。
高大门楼红灯挂,
外面富来内里空。
清代李密庵的《半半歌》,既让我感觉得到了全解,又半知半解。
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
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
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
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
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
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
少数青少年学生违法乱纪,有关部门着重打击幕后教唆犯。学校召开动员大会,号召全校同学检举揭发三类人:撬图书室偷“三黄”“四旧”图书是重点,再是偷学校苞米和猪崽子,还有给女同学写信等等。我心怀鬼胎惶惶不可终日,一进校门就像进入蛇盘地。不知道某时某刻,我会突然被公社“人保组”带走。我每天熬到下午放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逃跑般出了校门。
我一天天一秒秒往下熬,恨不得马上毕业离开学校。我这才后悔,不该向林富有披露全部秘密,一开始应该自己行动。再一想,冷元庆老师是林富有家亲戚,更让我不寒而栗。冷老师是团总支书记,负责这场运动。在动员大会上,他对全校同学承诺:“谁对揭发检举有特殊贡献,推荐谁进县‘红代会’办理‘农转非’!”这样的好事还能摊到别人头上?林富不出卖我就怪了!
万幸的是,我给徐梦莹写信的事没告诉任何人。如果事情全部暴露,我将罪加一等,不枪毙也得蹲监狱。我照样和林富有一块儿上学、放学,我没提借给他《艳阳天》的事,他也没说还给我,仿佛什么事情没有,都是掩耳盗铃。
偷猪崽子和苞米的同学被检举出来,给女同学写信的男同学也原形毕露。他们被关进学校后面小黑屋子里,接受冷元庆老师的审讯,白天晚上有人看守。
学校全力以赴破获盗书案,冷老师在第一阶段成果总结大会上说:“我们已经掌握了线索,现在主动交代还为时不晚。过了这个阶段就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了。不破获盗书案,我将辞去公职一路积肥,回老家打胜农业翻身仗!”
我听了心惊肉跳,以为他对我一个人说的,甚至想去主动承认。我毕竟读过《三十六计》“兵不厌诈”,不到最后一刻不动声色。再熬两个月毕业,学校就对我鞭长莫及。公社武装部部长陪同几个空军军官,到学校招收飞行员。在初选的二十名同学中,我是其中一名。经过严格筛选,只有我一个人入选。政审合格,大队民兵连长送来入伍通知书,让我在家里等候,这几天部队来车接我。
在全县,有一千多名应届毕业生参加“招飞”,只选三个,我还是其中一个。在三选一当中,我又被选中。如果招收一千个飞行员,我倒有选中的可能。
我确实被批准入伍,连蓝裤子、草绿上衣的军装都发了。
父亲根本不相信是真的,屋里屋外走,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找来“麻太”把圈里的小壳郎猪杀了,请大、小队干部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