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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九零童怒刺梁希全 小西山远离幸福屯(2 / 2)

我不敢想这辈子还能比别人强,很快把瞎董万空的话忘在脑后。

家里怕把我逼急眼了杀人放火,对我的管束放松许多,让我随便玩。

小西山的孩子有三样玩具,一是“打尜”,可以就地取材。二是做冰车滑冰,但是找不到两根铁丝做冰车底。三是滚铁环,都是冬天里的玩具。铁环堪称“金环”,谁有了一具铁环和一把推铁环的弯钩,和定了“娃娃亲”一样。

小西山不但被历史遗忘,还被遗忘到汉朝以前,找块铁比找块金子都难。二猴子他二姐夫是杨树底一个铁匠,给小西山每个男孩子都打了铁环和弯钩。

立春之后大地泛浆,我和林富有、董太安、二田子等小伙伴在前后街滚铁环,把高底不平的街面踩成了一处处洼陷,像我手脚上的冻疮返冻冒黄水。我们转到东地董云宝家街门口,他家准备翻盖新房,街上堆满石料。一个像长的电影《小兵张噶》里面侦察员“老罗叔”的石匠,正在“叮叮当当”地镩石头。

我们靠近他闭上眼睛,故意让石屑往脸上崩。石匠停下手里的锤子,说:“你们把眼睛睁开,我会看眼神,看看你们谁不能在家里钻牛腚。”我们好奇地睁大眼睛往前凑,让石匠预测前程。石匠挨个看过之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说:“你这小孩不能在家钻牛腚,”对其他孩子,“你们这些,永远别想走到牲口前面,得钻一辈子牛腚。”孩子们“轰”地笑了,推着铁圈往西头子跑了。瓦匠预测谁能走出小西山、谁都相信,只是说我没人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那天晚上躺在炕上,父亲说中国湖南有个小孩叫雷锋,小时候受苦受难,当兵后成了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毛主席都为他题词。几天前,学校号召全体同学学习雷锋,我们还去学校旁边老黄家做好事,帮他家扫院子,喂猪,浇菜。

父亲对我讲雷锋故事,太让我感动,说明他还把我当个人。

他对我说:“你能向雷锋学习做他那样的人,就能出息人。”父亲把我同毛主席题词的雷锋放在一块儿,让我受宠若惊。我很激动,全家人都睡着了我也没睡着。我和雷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都在承受一个孩子无法承受的苦难。

我又想起瞎董万空和瓦匠对我说过的话,如同西沙岗子柳树一样枯木逢春,觉得郁郁葱葱地成长起来。我产生了当兵的念头,也做雷锋那样的好战士,让毛主席题词,成为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我得和奶奶说的那样,“自己精神自己长”,指挥倒车时千万看着点儿,不能早早死了,活着让人学习多好。

姐姐仍是家里的中心和父亲的希望,干点活就像干部下乡锻炼。她有大块时间学习和复习功课,还写革命日记,头半年把下半年的日记提前写完。

学校举行朗诵比赛,姐姐代表班级朗诵课文《狗又咬起来了》。其中一句,姐姐朗诵得唯妙唯肖低三下四:“保长,再宽限一天吧,一定给你把米送去……”但是在评比中,姐姐只得了第二名,不足之处是缺少反抗精神。

姐姐背地里痛哭一场,决心要提高朗读水平,下一次朗诵夺回第一名。那天我们在南边子挖菜,董太举在树上撅干树枝子。姐姐大声呵斥:“这是集体财产,你不能搞破坏!”董太举不服,姐姐要到大队举报,他赶紧从树上下来。

通过这件事,她增加了对地主富农的斗争意识,再朗读时绝不低三下四。学校又进行朗诵比赛,姐姐仍朗诵原来的课文,语气彻底改变,对保长大声呵斥:“保长!再宽限一天吧!一定给你把米送去!”全校师生们哄堂大笑。

瞎董万空给我讲了许多道理,石匠为我指明了前程,父亲对我予以肯定,我的状况半点没有改变。除了到学校里混学期,就是一年到头拾草。好在毛驴又归集体,不用割驴草,删除一门麻烦课程。家里从边外带回的几把大钐刀,无用武之地。除了沙湾底,山上没有大块平地,高草又长在水里够不着,只能到沙岗后打蒲草。爷爷把钐刀把截短了一截,仅能在小块地面上打点麻匹草。

随着家家户户后园的青草晒干起垛,漫山遍野的高草大草已被“拉清单”。我们把镰刀磨得锋快,到沙湾底,将成片的洼底草贴根扫掉,也叫扫草。

洼底草被一扫而光,我们再狠下心来,用好不容易磨快的镰刀砍地砍草根。砍一次地,镰刀成了秃秃的驴嘴唇子,再别想磨快。要是遇上连雨天草垛烂成绿肥,草白长、刀白磨、草白割、力白出。从北海边沙滩上的沙溜草到南海底的纲草,从西山砬子的支棱蒿到地东头的马莲,都被我们斩草除根。即使庄稼大丰收,大伙儿也无事生非杞人忧天:“拾不着草了,要吃生米啦!”

我们看了电影《敌后武工队》,受到“夜袭队”启发,算好潮汐,夜里漂洋过海几十里,到谢家大队的“封山育林”区,去偷抗烧还不沉的支棱蒿。

小西山的建筑材料,一是石头再是土坯。石头用来盖房子、砌猪圈和院墙,土坯用来搭炕、间壁子、砌地瓜窖子。屯中的老房子,有的全由土坯砌成。屋顶每年要上碱泥,防止漏雨。墙面每年抹一层泥,耐雨水冲刷。我家房子后墙和前脸是乱插石砌成,墙面不用年年抹泥。北风雨对后墙破坏力大,和我们毗邻的老爷、郝文贵和郝文章家,都用水泥抹了后墙,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爷爷请来盐场的瓦匠于殿顺,也给后墙抹了一层水泥。也许为了节省水泥,也许为了结实,爷爷没让瓦匠找平,顺墙面涂抹,因此凸凹不平。凸起来的部位像扣了只饭碗,凹下去的部位像陷进一只饭碗。甚至,我想踏着那些凹陷上房。没多久,别人家抹平好看的水泥墙面起片脱落,我家的墙面坚固如初。

老房子用石板吊房檐,上面用碱泥隆起一道土龙子挡水,再设置几条向下淌水的瓦溜子。盖新房废弃了“土龙子”,用水泥和条石砌了“拦水墙”。

现在盖房子,都到东北海石坑打钎放炮采石,土坯仍是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靠近水坑边脱坯,可就地取水和泥。用碱泥和黄泥,脱出来的坯结实耐用。地东头和南关沿都是碱泥,沙岗后是淤泥,是小西山的三大脱坯之地。每个村屯,都有和泥脱坯留下的一座座大坑,也留下一处处隐患,每到雨季深不见底,不时发生孩子被淹死的惨剧。每年酷夏季节上干快,爷爷都在沙岗后和泥脱坯。

为了增加淤泥韧性,爷爷和泥特意掺入进谷草和麦秸。为了拔挂子顺利,他在水盆里撩点水,将坯挂子内面淋湿。父亲筋鼻夹眼挑起一锨泥,如同扣不动步枪扳机。他将一锨泥放进坯挂子里,如同瞄准目标开了一枪,击中目标。

爷爷双手快速将泥料在四角按实,就像在场院看场时,偷着往我口袋里面装黄豆。他将多余的泥扒出坯挂子,移到下一块坯位置上,然后撩点水,将泥面抹平抹光,提鱼一样拔出坯挂子,一块水坯就诞生了。爷爷脱坯时,表情神圣专注,父亲挑泥时,尽心尽力,奶奶和妈妈过年和面蒸馒头、切发糕,都是如此。

爷爷一次至少脱二百多块坯,遇上毒日头晒三天,就能立起来风干。立早了坯容易断,立晚了干得慢。土坯能搬得住,要码垛风干,一个月才能干透。

种庄稼要防涝防旱防虫,养小鸡要防狐狸和黄鼠狼,脱坯要防雨,未雨绸缪,提前备好秫秸等苫盖材料。下小雨损失不大,遇上大雨,土坯和坯垛被浇成一块快泥砣和一堆堆烂泥,力白出事白费,还得重新和泥脱坯。生产队的牛车,除了分口粮往家里送粮、往医院送病人,不准用来干私活。土坯干透不管远近,都靠肩挑往家里搬运。逢上下雨,就和封山育林开放,全家倾巢出动搬坯。

小西山最累的活儿,和泥脱坯排第一,打茬子排第二,除猪圈粪排第三。和举磙子一样,能挑得动多少块土坯,也是衡量一个男人体力的标准。王德宾一次挑起二十块土坯,小西山没人能比。他不用扁担用小杠子,不用挑筐用绳子。

那一次晚上下雨,全家人摸黑到沙岗后搬坯。妈妈一次挑两块,爷爷搬两块,我和姐姐一人搬一块。父亲一次挑四块土坯,翻越沙岗子时累吐了血。

土坯一块不剩地搬回家,外面大雨如注。爷爷顺里屋后墙码成斜面坯垛,和苞米颗粒归仓一样惬意,奶奶也如同从狐狸嘴里夺回小鸡,才不管儿子吐不吐血呢。这次吐血,让父亲感到了危机,再不做点事情,恐怕没有机会了。

父亲无比留恋北方大草甸子,那里留下他奋斗的足迹,梦想和成就。

老帽山挡住他的憧憬,沙岗子陷住他的宏伟志向,海水淹没他曾经的辉煌。父亲从来不和老婶说话,也从来不上山赶海。老婶要带我到吕屯表叔王耕利家拿苹果,父亲不让我去。我以为他在街上棠棣树下睡着了,蹑手蹑脚跟在老婶后面,被他发现,用树条子满街追打。他自己都不赶海,更别说带我赶海。那天他接到战友的来信,难得高兴。他拿了旋网让我拿筐,到南洪子打梭鱼。

小西山没有几挂旋网,会抡旋网的人比旋网还少。这挂旋网是三爷送给爷爷的,织完毛网还要用臭透的猪血浸泡,叫“血网”,晾干后沥水抗烂。缀了一圈铅坠子的旋网沉水快,梭鱼被罩住难逃天罗地网。收网时要用脚探究,将鱼踩昏后将网提出水面,把放进挂在胸前的网兜里。接着挽网,发现鱼纹再抡出去。

我们来到“黄茔”下,父亲下到没膝深的水里,把网挑在胳膊肘上,两手分网向后悠了一下,猛地抡出去。网没张开,一堆铅坠子“扑通”一声落进水里。一群群梭鱼在眼前直蹦乱窜,父亲望鱼兴叹,旋网成了一把卡壳的匣子枪。

大西山董希芝是远近闻名的打鱼高手,能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打鱼,把网高高举过头顶再抡出去。他穿了水叉子,上冻后还能下海。本地人都挽三把网,县里来盐场蹲点的干部杨文敏会两把网,把网挽在两只手上,抡得又远又圆。

他站在老李大河岸边打鱼,网网不空。父亲锲而不舍,一遍遍抡网,很快就抡得有模有样。有时候网张得挺圆,罩在鱼纹上也打不到鱼。有时候网开一面,却打上来一条大梭鱼。潮越涨越大,父亲的旋网也越抡越圆越甩越远、越来越精准熟练。一斤多重的梭鱼不断被父亲扔到岸上,我刚装进筐里又蹦出来。

在落日之前,父亲打了一筐梭鱼,满足地笑了。他把网挽好让我背着,提了一筐梭鱼回家。他走到高处站住,平伸一条胳膊竖起大拇指,眯起眼睛对着河口门子方向测量。他头一回把我当个人,让我受宠若惊。他说:“小西山没有渔船太可惜。”我说:“老爷给小叔做了个大船。”父亲说:“在黄茔下建个码头挺合适。”我说:“老爷在沙岗后大水湾旁边,给小叔建了个大码头。”

我发现父亲有点伟人的架势,那气派好赶上毛主席了。我搜肠刮肚帮他往码头上贴近,向他提供信息:“小成子舅舅来的时候,背了把马头琴。”

从此后,父亲开始赶海。那年秋天刮大风,天没亮他去北海,拣了一大堆海螺放在岸上,用花支笼子来回挑了三趟。他春天到东北海挖蛏、海棒槌,立秋后往家里挑海蛰,矾了两大缸海蜇皮。他到南海底提胖头鱼,到河口门子用旋网打梭鱼,到西南海用推网推梭蟹。他经常到南关沿,一步一步地来回丈量。

复县县委书记厉世琪,以身作则为政清廉,平易近人,密切联系群众,正确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保持劳动人民本色。他注重调查研究,总结推广经验,为改造复县西北地区贫困面貌呕心沥血。他当过永宁公社书记,对永宁人民有着深厚感情,多次派水利专家勘察,统一规划该水系,大兴水利建设工程。经过两年苦战,完成了九道河至“八一水库”的引水工程。李福义等公社领导认真执行贯彻县委决策,带领群众修建一条百里长的引水渠道,将十几个大队几千亩涝洼地、颗粒不收的盐碱地改造成水田,变成稻花飘香的海边江南。公社在徐沙包子修筑一座拦河坝,将永宁大河河水引进南岛子,种植百亩水稻。为了阻隔海水侵袭,千军万马日夜苦战,修筑一道长几十里的拦海大坝。在河口门子南岸修建一座大闸门,既能蓄水泄洪,又能防止海水倒灌。盐场大队张书记精心策划,在小西山南洪子黄茔下修筑一道闸门,向徐沙包子方向建成一条分水大坝,迫使上游河水改道。我学过地理,四川都江堰也不过如此。从此后西海涨潮,少量海水进入老李大河。坝内上百亩盐碱地被改造成大苇塘,栽植从盘锦移栽的大苇。因为遵循科学和自然规律,大坝内水质、土质和气候极适合大苇生长。

大苇塘变成沪剧“芦荡火种”里的芦苇荡、抗日神兵雁翎队大显身手的“白洋淀”。大闸门还是个只进不出的吝啬鬼,涨潮时,闸门自动开启放进海水,各种鱼类鱼贯而入。退潮时闸门自行关闭,误入歧途的海鱼身陷囹圄,大苇塘又变成大鱼塘。海水鱼和淡水鱼混杂在一块儿,生成独特的“两合水”鱼类。微风不动,茂密的芦苇剧烈抖动,熙熙攘攘的水族们在水下活动。开阔的水面上,梭鱼、鲈鱼、鲤鱼、鲫鱼、草鱼、鲢鱼成群蹦出水面,在阳光下白亮耀眼。大队成立苇编场,编织炕席、席包等产品。姑娘们摇着小舢板,在苇塘荡下网,捕捞各种鱼类,既改善生活又增加了集体收入。冬天,大队组织社员们镩开冰窟窿刨鱼。

父亲在生产队糊墙的报纸上,读到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河南林县修筑“红旗渠”的先进事迹,对照自己和小西山目前的状况,既内疚又着急。他向大队张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张书记力排众议撤掉董万金,让父亲当了生产队队长。父亲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组织社员们搞副业,到万家岭编苹果笼子,到松树大河挖沙子,到盘锦割大苇。随着集体公共积累不断增加,父亲首先改善群众生活,将深思熟虑的规划付诸实践。没人支持他,他自做主张,让二爷带两个木匠伐树,在南关沿开工打造渔船。他带领社员们,在南海底修建一座简易码头,准备在此泊船。他让三爷带领一群妇女,夜以继日地织网。大船完工,父亲招回在车家河子当船老大的董西金,带领几个使过船的社员驾船出海。爷爷年轻时打过橛子,上船指挥社员们打橛子下锚网,“嘿嘿哟嘿嘿哟”地喊号子。

父亲让社员们轮流出海,连妇女也不例外,一边出海一边逛风景。

大伙儿坐自己生产队的船行驶在大海上,以为来到仙境。小西山人千秋万代在岸边赶海,如同小鸡在土里刨食。打死犟嘴的淹死会凫水的,世世代代的小西山人守着大海不会凫水,坐着自己的船荡波在大海上,再也不怕淹死了。

小西山人驾船到海里打渔,更是小鸡跳进苞米囤子,老猫掉在咸鱼堆上。摇橹扳舵拔网下锚,大伙儿驾轻就熟。海水拍击船帮的“啪啪”声,声声悦耳。把一网网活蹦乱跳的鱼鳖虾蟹“哗哗”倒进船舱,就是往囤子里“哗哗”地倒粮食。那些睡过“石炕”等小龙女的老一茬光棍,百感交集万分羞愧。哪有什么龙王爷和小龙女?我们才是。人们在不同角度下审视亘古不变的小西山,就像光棍们成亲之后,才知道女人背后的那些秘事。大、小西山两船相遇,人们相互呼喊对方的名字,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过去的海是别人家的,现在也是我们的了。

曾经登不上台面的小西山人,终于和别人肩膀一般高、脑瓜一般齐了。

每当一叶白帆从河口门子驶回南关沿,或者从南关沿驶往河口门子,家家户户房顶上站满了人,别提多自豪了。我小西山人也能出海,被别人瞧不起的日子一去不返反。船没有大西山的大,只一艘,有毛不算秃,照样下锚网、放溜网、钓蟹子,在河口门子闸沟下挡网。穿水叉子扛大橹的人,从南海底到大胡同子来来往往。渔船出海未归,小西山的女人们有了牵挂。屯子里有了腥味儿,苍蝇多了起来。春天开海渔船起锚,南海底响起了阵阵鞭炮声,是小西山的渔民们祭海祈福。三天两头,牛车从南海底拉回海物。钟声敲响,家家户户的女人和孩子,拿盆到生产队分海物。家家户户只有咸菜大酱的饭桌上,终于有了荤腥。

父亲到县公安局备案办理“爆破证”,亲自担任爆破手,带领社员们到北海打石头,在屯后盖了“文化室”。晚上,文化室里灯火辉煌,社员们到这里看报纸,学唱歌,听时事新闻,让瞎董万空教大伙儿识字,讲《四书》《五经》。

富农成分的李小梅不再惧怕董万金,两人协议离婚。石板下的小草见到阳光,她每天练嗓子恢复形体,带领一群姑娘排练节目,准备参加公社汇演。小西山生产队的女声表演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在永宁公社汇演中夺得第一名。表演结束后,台下仍掌声不停,最后一连表演了三遍,好不容易完成谢幕。

从县里到公社,再从公社到大队,各级领导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毛主席的《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大张旗鼓兴修水利。在复县大地上,一条条水渠在丘陵沟壑之间蜿蜒蛇行,一道道飞天渡槽腾空而起,将“东风水库”、“八一水库”和“九道河水库”里面的水,源源不断地引进干涸的土地。有的大队还搞起了喷灌,旋转喷头像一个个小孩转圈儿尿尿,让人忍不住高歌一曲“鲜花盛开的村庄”。小西山位于永宁西北地区末端,水利工程鞭长莫及。家家户户饭桌上鱼虾成了主角,主食还是苞米、地瓜,过年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八十多岁的董万显,临终前没吃上大米饭。父亲心情沉重,整天不说一句话。

小西山太偏僻,自己不迈步,永远跟不上时代步伐。父亲带领社员们在“穷簸箕”里面日夜苦战,修建一座小型水库,汇集西山砬子上流下来的山空子水,将沙岗后的土地改成水田。南关沿蓄水方便,生产队挖了一座方塘。

三月小阳春畦秧苗,四月插秧,将一车车秧苗运到沙岗后稻田里。

小西山的传统农业,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过去祖祖辈辈离不开种苞米,从“海田”再到“台田”,靠天吃饭一年到头累个贼死,青黄不接“瓜菜代”,死后装一肚子地瓜过坎子。死人坟头挂铜钱,种几棵苞米,到那边还喝苞米粥。

解放后,小西山人顶多在大年三十晌午吃顿粳米饭。粳米是介于高粱和大米之间的旱稻,伪满洲国提出“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小西山人还叫“粳子”,不知道的人,以为和计划生育有关。太全小我一岁,他九岁我十岁。那天他妈赶海没回来,姐姐午饭给他熥了一小碗大米饭,他兑了十碗水,吃得肚皮滚圆。老爷曾经炫耀:“我们‘四野’打到雷州半岛,顿顿吃大米饭,把带壳的米粒挑出饭碗,怕吃进肚子里沾在肠子上。”我听了直咽口水,羡慕死老爷了!能让我顿顿吃大米饭,哪怕肠子上密密麻麻沾满稻壳也愿意。我第一次吃大米饭,是和爷爷赶集卖小锥螺。我第二次吃大米饭,是学校到南岛子帮助吕家大队插秧。我没抢到碗,在墙角找了一只蒙了一层灰土的碗,吃了半碗大米饭。

现在的小西山,大米粥取代了苞米碴子粥,大米饭成了家常便饭。社员们大干半个月插完秧,再支援其他生产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小西山在文化室后面栽了大片苹果树,经过几年精心培育,终于告别了吃不上苹果的历史。

小西山人还有一怕:猪跳圈。冬天猪跳圈还好说,一眼能看出老远,求个能跑的人把猪撵瘫,抬回家扔进圈里。夏天猪跳圈,钻进树林子和庄稼地就是鱼游大海,十有八九找不回来。那一年七月连雨天,郝振加家的壳郎猪跳圈,钻进西沙岗子树林子里。全家人出动,冒着大雨这边把猪轰出来,猪又钻进那边的树林子里。全家人冒雨轰了一天,把猪轰没影了。等全家人沮丧地回来,猪在山上溜达够了,回来自己跳进猪圈,吃饱喝足躺在窝里睡大觉。父亲当队长,谁家的猪跳圈,队里派人哄赶,在猪出没的地方布下天罗地网,很快将猪捉拿归圈。

大伙儿交口称赞董云程,这才是能人。不用打也不用骂,心平气和讲道理,有道眼有规划敢想敢干。董万金当了多少年队长,小西山社员挨了多少年打骂。董云程当队长几年工夫,给小西山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县长都够料。

反对父亲当队长的人,都后悔不已,有眼不识金香玉,狗眼看人低。

谁说董云程半个不字,任何小西山人开腔就骂,脾气暴的还能动手打。

以前的小西山:吃粮靠返销,花钱靠贷款,生活靠救济。遇事不出头,见人缩着头,穷日子没尽头,光棍没盼头。现在的小西山:山上海里有看头,柜子里面有余头,人面上有甩头。三百年来的小西山人,终于扬眉吐气挺胸抬起头。

父亲把小西山所产生的翻天覆地变化,写成材料上报到大队,被束之高阁,送到公社,也石沉大海。父亲想了许久,是“小西山”三个字产生的龌龊。

自古以来,“小西山”三个字,成了“光棍”、“断子绝孙”、“拉帮套”的代名词。尤其“小台湾”的绰号,让小西山人永远不得翻身。小西山人的地主富农成分问题,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只有摘掉地主富农帽子,才能彻底翻身,抬起头来做人,子孙后代享有当兵、招工、提干的权利。当务之急,是为小西山改名。大到一个国家一个省一个县一个地区、小到一个公社一个大队一个屯落的名字,无不代表了历史渊源人物逸事风物传说。而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地名,不但顺应历史潮流发展,尤其对于大部分地主富农来说,将为子孙后代带来无尽的福祉。父亲想了许多名字,最后确定,把小西山屯改为“幸福屯”。

当父亲把这个想法公布于众,遭到全体小西山人的强烈反对。大伙儿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董云程又开始起调了。他怎么不把自己名字改为“黄狼笑”、把他爹董希录的名字改成“大虎”?父亲越解释,大伙儿越反对。那些地主富农被折腾怕了,杀了他的心都有。父亲万般无奈也无能为力,连连叹气不了了之。

土改时小西山人争当地主富农,作茧自缚自投罗网自作自受。和小西山齐名的,还有杨树底大队的“棺材沟”小队。多年前这里流行霍乱,经常死人往外抬棺材,被外人把“榆树屯”叫成了“棺材沟”。屯中百姓一直想把屯名改回去,都没如愿。“棺材沟”土地贫瘠名声在外,也是“有女不嫁棺材沟”。

“棺材沟”小队长孙世臣憋着一股劲,决心让群众吃饱饭有钱花,带领社员养猪积肥,外出搞副业,当年就改变了贫穷落后面貌。“棺材沟”的变化,引起了公社书记梁宝泉的关注,在这里召开现场会,推广先进经验,最终成为县里“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将“棺材沟”改为“向阳沟”,地主富农全部摘帽,姑娘们以嫁到此地为荣。父亲所做出的成就,和孙世臣同样显着突出。

但是,小西山还是小西山,地主富农还是地主富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