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妒奇才。老叔青春期的一时冲动,给心仪女同学陈萍写了封情信;为了圆满完成作业,运用乘法分配律给每个女同学写了一封相同的信,被老师把天才扼死在摇篮之中。古今中外,哪个天才奇才怪才鬼才英才旷世之才不多情?老叔从来没主动追求过任何姑娘,都是姑娘们争先恐后向他抛出红绣球。
老叔爱情专一,虽然和陈萍分别十年,天各一方有了老婆孩子,没有一天不深深地思念。他给陈萍写过许多封信倾诉思念之情,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盐场李萍的出现,仿佛远方的情人重现,乘风破浪而来。他经常把陈萍、李萍混为一萍,都是高个子大眼睛,梳一根乌黑的大辫子,温柔又多情。
盐场的李萍比大草甸子的陈萍小四岁,今年刚满十八岁。老叔很快和李萍如胶似漆,开始谈婚论嫁。那天,李萍父亲李大先生问:“你现在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老叔被泼了盆冷水,顿时清醒过来。原来,自己还有老婆孩子。
为了报复老叔,老婶又开始“贴干部”,和董万金眉来眼去。老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对老婶实施暴力。他打老婶,打断了量炕席用的尺杆子,两人也要一刀两断。老叔赌气住在盐场李家,天天和李萍泡在一起。
妈妈把老叔劝回家,人没进屋,喷香的雪花膏味先进来,仿佛进来个大姑娘。老婶以为老叔回心转意,赶紧烧火做饭。老叔说:“这回呀,你生米做不成熟饭了,我们离婚。”老婶扔了烧火棍,穿了衣裳要走,老叔问:“你去哪儿?”老婶说:“投海。”妈妈劝了这个劝不了那个,不劝还好,越劝越来劲。
老婶出了后门就跑,老叔撵了一大圈没撵着,垂头丧气地回来。
老叔拿父亲撒气,说:“看我哥,不能拉一把,看我热闹。”
爷爷和奶奶开腔就骂,仿佛老叔风流老婶出轨,都是父亲的错。父亲胡子拉茬,剃个秃头,低三下四。他每天光着膀子挑大粪,浑身臭烘烘没个人样。
要不是他们左一回右一回地折腾,父亲怎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爷爷奶奶以为,只有他们和老儿子才干正事,大儿子只是个无能无用的累赘,打不还口骂不还口的窝囊废,连狗都欺负,全家人的脸让他丢尽了。
季淑清更是个挑拨离间的坏水,吃里扒外的害人虫。
奶奶骂妈妈:“边里边外,姓季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个家就是让你毁了!”爷爷大骂父亲:“妈了个巴子,董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祸害!”
老叔火上浇油,哭的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我去买棺材……给万花开办理丧事……”奶奶也哭,爷爷骂的更凶,仿佛老儿媳妇投海,也被父亲和妈妈所害。妈妈对老叔说:“你哥又不是诸葛亮,他知道你媳妇去哪了?”
奶奶啐了妈妈一口:“呸!就是你使的坏!董瑞媳妇要是死了,拿你是问!”
老叔昏倒在地,奶奶扑到老叔身上,“我的儿呀”大哭,像死了人报庙。
看街上有人探头探脑,父亲对老叔说:“你媳妇在场院窝棚里。”
叔叔拿了杀猪刀,出了后门往场院跑。爷爷提上老镢头,紧跟着要出去。他可不是去吓唬人,去了肯定得出人命。三爷和六爷急忙过来,死死抱住爷爷不放。爷爷没人撒气,看父亲站在跟前,上去就是几个大耳刮子。
不到半袋烟工夫,老叔丢盔弃甲地逃回来。他没带回老婶,只带回脸上一个暄乎乎的大巴掌印。杀猪刀不见了,大概被他插进了情敌心脏。
他到处找笔找纸,说:“这回肯定离婚,我先写完控告信再说。”
老叔一进窝棚,发现老婶和董万金正在偷情。他没等举起杀猪刀,就被情敌一个大耳刮子扇出来。他扔了刀头都没敢回,越过猪圈墙跨过横垅地,没命地跑回家。他到了房后猛地往旁边一闪,这才敢回头,幸亏董万金没撵上来。
爷爷奶奶更赖上了父亲:“你明明看见兄弟媳妇养汉,还装哑巴看热闹!”
他们天翻地覆地骂父亲,不承认陷害自己兄弟绝不罢休。妈妈陪父亲一起低头认罪。父亲看见街上看热闹的人已经进到院子里,只得给爷爷奶奶下跪。
爷爷咽不下这口气,大病了一场。奶奶把账算在妈妈身上,天天骂。
妈妈的胃病越来越重,吃点东西就吐,衰弱得站不起来,在炕上躺着。奶奶骂妈妈和老婶学坏,边外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装病偷懒,把一大群孩子和活物扔给她。她什么都能耽误,就是不能耽误赶海,只为赶海才要死要活地回来。
老婶和妈妈商量:“嫂子,我不能和他过了,得走。”妈妈说:“云瑞一时糊涂,等回过味就好了,他和李萍成不了。”老婶说:“成不了我也不和他过了,这地方不是咱那地方,我呆不惯。”妈妈说:“你走了孩子怎么办?”
老婶说:“我心再狠也不能扔了孩子,都带走。”妈妈说:“你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有了,别再折腾了。你在这儿咱俩还是个伴,你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婶哭了,说:“嫂子,看你整天受的那个气,太不值了,我想帮你又帮不上。婆婆欺软怕硬,和她平打平上倒好成。咱们到边外再找,我帮你找。”妈妈笑了:“我病病殃殃的,又有一大堆孩子,谁要?”
老婶说:“我后爹是副县长,找什么样的没有?许多人还高攀不起呢!”妈妈以为老婶说气话,说:“这话就咱俩知道,别再胡思乱想了。”老婶认真地说:“嫂子,就这么定了,我们俩一块儿走,别让我哥知道。”
妈妈还真动心了,说:“一想起我到这家受的气,真不想呆了。”
老婶悄声说:“我已经给我妈写信了,让她过来领我,这几天就到。”
妈妈吓了一跳:“你怎么不早说?”
老婶说:“让他们知道了,我还能走成吗?”
老姥姥从边外来了,全家人怎么劝都不行,非要把闺女领回去。她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够不着望不见。我也老了,身边没个人不行。”
常秀觉得父亲面熟,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是当年处理案子的小董。
她说:“老袁说小董是个人才,还以为你调到省里了,到了这种地步。”
父亲对常秀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和老婶的情况,让她多住些日子。
她说:“云祥把婚姻当儿戏,我闺女也有毛病,在一块儿过也是遭罪。”
父亲劝不动,让妈妈劝。妈妈正在三妹妹月子里,一边劝一边哭。
老婶说:“嫂子你别劝了,我明天和我妈偷着走。”
妈妈见老婶去意已决,只是流泪。老婶偷着准备行李,一床被,还有父亲给她买的六尺花布。妈妈也有。老婶把行李捆好,晚上偷偷放在外屋。
我和老叔在奶奶这边里屋睡,我还把他的褥子尿了。第二天鸡没叫,爷爷起来,到西沙岗子挖沙子。奶奶起的更早,到北海赶早潮。
老婶从里屋出来,在妈妈耳边悄声说:“嫂子我走了。”
她和老姥姥抱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妈妈既为老婶哭,也为自己哭。老叔起来,见岳母、老婶和两个孩子都没了,还少了床被,知道她们走了。
他对父亲说:“她们娘俩走了,我得去撵。”
父亲说:“走就走了吧,也许是好事,别去撵了。”
老叔非要去撵,父亲起来,和他一起追到永宁城。老婶和老姥姥抱着孩子在等汽车。老叔叫孩子,两个孩子都不理他。他感到自责,把行李从老姥姥身上拿下来,承认自己做的不对,让她们回去。但是,老姥姥和老婶不为所动。
老姥姥对父亲说:“大侄子,我听你的。你说不走,我们现在和你哥俩回去。”
父亲还是不看老婶一眼,说:“大婶就一个闺女,回去看看再回来。”
老婶说:“哥,我听你的,秋天再回来。”
父亲没答话。汽车来了。老婶和老姥姥头都没回,抱着孩子上了汽车。
汽车刚开,老叔没了主意,说:“哥,万花开回不来了,我怎么办?”
父亲说:“你和谁过都得真心真意,否则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更害了孩子。”
老姥姥来的时候,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后园的几棵槐树,槐花一片雪白,空气馥郁芬芳。老姥姥感慨地说:“要是看这几棵大槐树,真是个好地方。”
老婶离开的日子,几棵槐树槐花凋谢,地面上覆盖一层残花。
小西山涌进七个年轻漂亮姑娘,满屯子雪花膏味儿,就像花开二度。姑娘们来自十里八村,还不算盐场的。光棍们欣喜若狂,以为都撞上了桃花运。
姑娘们不是冲小西山的光棍而来,而是董云瑞,光棍们泄气了。
爷爷那个高兴,如同天上掉下七坛子干胖头鱼。奶奶更高兴,像从北海爬进家里七筐赤眼红大螃蟹。小西山世世代代的光棍,都为娶不上媳妇而发愁。我老儿子的媳妇刚走,就潮来这么多大闺女。奶奶精心挑选了三个姑娘,住进我家。她们哪个都胜过边外的陈萍和盐场的李萍。等云瑞一离婚,和最好的姑娘结婚。被淘汰的四个姑娘也不气馁,住进几个爷爷家,准备在竞争中上位。
三个姑娘一进门,眼里就有活,叫爹叫妈叫哥哥嫂子,一个伺候妈妈月子,一个陪奶奶赶海,一个帮爷爷挖沙子。她们都讨人喜欢,不分高低贵贱。
父亲和妈妈强烈反对,爷爷和奶奶乐昏了头,美得不行自豪得要命。
老叔久经爱情考验,对姑娘们的莺歌燕语听而不闻,眉目传情视而不见。他和盐场的李萍情深意笃,如胶似漆里外粘连。父亲劝老叔慎重,他我行我素。
奶奶对妈妈说:“我老儿子可得好了,小死老婆看你还挑拨离间。”
爷爷奶奶突然看不上家里的三个姑娘,下了逐客令,撵她们快走。他们当着她们的面,给了李家六尺红布,六尺蓝布,六十元钱,下了“定亲礼”。
七个痴情姑娘水中捞月一场空,丢人现眼没脸回家,哭得死去活来。她们约好,第二天正晌午时,到青石线一块儿投海。父亲一看要出人命,赶紧找大队书记董云铁说明情况,并出了个主意。书记带了妇女主任和几个支委兵分几路,在半路上设卡堵截。他们还找来七个媒婆,一对一地做思想工作。
媒婆们劝了一天一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姑娘们答应嫁给小西山光棍。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被选中的七个个光棍欣喜若狂。他们一分钱没花,就地抱得美人归。爷爷除了大骂父亲,让七个新郎偿还七个不要脸的半个月吃住费用。
他想了想还吃亏,又分别追加了二斗高粱米和两筐地瓜。
老婶和老姥姥回到县城,在幼儿园做保育员,不久生下了荣子妹妹。老婶给老叔来长途电话:“这边法院答应了,可以在电话里离婚。”李大先生对老叔说:“我和你爹你妈都是老辈人,不相信在电话里还能离婚,怕不算数。再说你还有两个孩子,在电话里怎么能说清楚?你还得回趟黑龙江,把离婚的事情办利索了,回来就结婚,要不是,以后非有麻烦不可。”
老叔问妈妈:“嫂子,我该怎么办?”妈妈说:“你回去看看也是理,不亏心。”老叔为了娶李萍,当着全家人的面问我:“小小子,你要哪个老婶?”
我说:“我要边外老婶。她领我去老姥姥家,让我站在碾盘上喊左金堂。”
爷爷奶奶死活不让老叔去黑龙江,让他马上就和盐场李萍结婚。老叔这回听信了父亲和妈妈的话,去黑龙江来到县城老婶家。
老姥姥见老叔来了,头朝里躺在炕上,装作睡着了。大堂妹在老姥姥身边坐着,见了老叔欢呼着叫爹。小荣子妹妹已经十个月,长的又白又好看,见了老叔就笑。老叔突然被打动,感到对不起孩子,放弃了离婚打算。
老姥姥给老婶做被了,老婶已经找好了人,准备结婚。
老叔一个人回小西山,对妈妈说:“嫂子,我把李萍辞了吧。”
妈妈欣慰地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就对了。”
时隔不久,老姥姥和老婶带着孩子们回小西山,老婶和老叔破镜重圆。李萍受到强烈刺激,嫁到百十里之外,发誓永远不回盐场。老叔也不回伤心之地,不再到盐场编炕席,在生产队干活。那年我五岁,经常偷偷地往盐场铁匠炉跑,去看几个铁匠打铁。那天,我在盐场街上,被几个姑娘拦住,问我是谁家的。
我鬼使神差地说:“我是董云瑞家的。”她们见我胸前戴着金色的像章,逗我:“你是党员吗?”我说:“是。”一个姑娘问:“你入党几年了?”我一本正经地说:“三十多年。”姑娘们哈哈大笑,又问:“三十年前你在哪儿?”
我说:“在边外。”一个姑娘说:“大花蜡子董云瑞是他老叔。”
“大花腊子”是方言,是指西门庆和未央生那类人物,可见老叔把盐场的姑娘们伤害得多惨。老叔外出不敢从盐场街上走,都从盐场南边子绕道走。
老叔在生产队干活,谁都欺负。他力气不行,董万金偏偏让他干重活。
董万金让他到北海扛石头,他差点儿滚下悬崖摔死。他和董云腾装花生种,董万金让他张嘴又闻又看,非说偷吃了花生种,罚三十个公分,三天活白干,还丢人。老叔对董云腾说:“四哥你作证,我吃一粒花生让我嘴生疔。”
董云腾说:“你吃没吃我怎么知道?又没吃我肚子里,反正我没吃。”
老叔有口难辩,气得“呜呜”哭。
父亲在旁边说:“你说我兄弟吃了花生种,你有什么证据?”董万金狠狠地打了父亲一拳:“这就是证据。”父亲的血冲到脑门上,又忍住。
老婶回到小西山,心早已经撒了,不在过日子上。她在三里五村拜了好几个干姐妹,三天两头不着家。奶奶天天赶海,老婶把孩子扔给妈妈照看。
老婶和小西山的太阳赌气,天不黑不回家。奶奶不敢惹老婶,变本加厉地骂妈妈。爷爷也不敢骂老婶,当着全家人和外人,指桑骂槐对我破口大骂。
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总骂我,我犯了什么错。
我既害怕爷爷骂我,又盼望骂我。每当爷爷骂完我,小跑着去盐场,到代销店给我买糖和麻花。他抚着我的头说:“爷爷不是骂你,别生爷爷的气。”
老婶对我更好,去永宁城赶集,给我买塑料裤腰带和小汽车。有一次她给我买了个大桃子,我舍不得吃,被毛驴一口抢走叼在嘴里。我赶紧去抢,毛驴一甩大脑袋,撞的我眼冒金星。毛驴含住桃子香甜地吃完,只吐了个干净的桃核。
几年之后我才明白,爷爷不是骂我,指桑骂槐骂老婶。
老婶她对爷爷奶奶的回报,是在永宁城认了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