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万全心里“呼啦”一声,那已年除煞平坎子,就是瞎董万空故意使坏,让他家房倒屋塌断子绝孙。他从裤腰里摸个虱子举给他看:“你什么都明白,知道这虱子是公是母?”董百雨有了白胡子还不忘抬杠:“是你爹就是公的,是你妈就是母的。”董万全只想借机报复瞎董万空,出口恶气,没工夫搭理董百雨。
瞎董万空越不和董万全一般见识,他越得寸进尺:“你看书坑蒙拐骗,识字做贼养汉。你讲三国教人怎么使坏水,你个瞎驴进的比小日本还坏。”
瞎董万空仍文绉绉地说:“诸葛亮为匡扶蜀汉政权,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么是使坏水?”董万全说:“你不使坏水,我家房子……”
董万全那一套大伙儿早已听够,起哄让瞎董万空学白天鹅唱大鼓。
瞎董万空借坡下驴,学白天鹅扭扭捏捏风情万种,尖起嗓子唱《叹武候》:
诸葛先生汉武候,
豪气冲天惯斗牛。
不平汉室凋零尽,
那堪曹氏辅炎刘。
平生练就经纶手,
南阳无意要封候。
自从三顾茅庐后,
东挡西除春复秋……
董万全破口大骂打断:“鳖羔操的诸葛亮不拿人命填坑,匡扶个刺槐树?他在三国里没干一件好事!你看这样的书,跟这样的人学,能不使坏吗?”
瞎董万空忍无可忍,头一次敢和别人顶嘴:“我使什么坏了?”
董万全说:“你学诸葛亮借雨水,让风水先生冲我家房子,不使坏是使什么?使铁锨镢头啊?”瞎董万空辩解:“谁识字谁使坏,等你有了后人,让他们当睁眼瞎?”董万全骂:“小西山人都不识字,谁把衣裳穿倒了?谁把饭吃到鼻子上?谁耪地光留草不留苗?大伙儿都像你,喝混泥汤子吃黄泥啊?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是不说人话!谁都不是睁眼瞎,就你是个大睁眼瞎!你个瞎驴进的,回家问问你妈,是不是你爹半夜三更没给你揍出眼睛?念书人没有好东西!”
董万全可以骂他,不可骂诸葛亮,不可骂父母,更不可骂天下读书人。瞎董文空感到不但祖坟被掘,眼珠子也被抠了。他斯文扫地,高声回骂:“你回家问问你妈小花脖子,那一年她在南关沿洗澡,就是我把她拖进苞米地里把你揍出来!谁是你亲爹?我才是你的亲爹,我的骡儿啊,还不管我叫爹?”
当年糟蹋小花脖子的造孽之人,都说是本家本当,造成董万全“骨血倒流”。
他这辈子不成傻子聋子哑巴,娶了媳妇有了后人也跑不了。他既想媳妇又怕娶媳妇,心里一直不静。小花脖子的案子惊动复州城,巡捕年年来查案。
从晚清到民国满洲国一直是悬案,牵扯不少人。小花脖子知道是谁,死也不说。造孽人给了董万全生命,让他背负巨大屈辱。他伤天害理创造的这个生命,终生都在向他索命报仇。他找不到糟蹋老妈那个人报仇,死不瞑目。
瞎董万空骂谁也不能骂董万全他妈,当什么也不能当董万全他爹。
董万全愚蠢地以为,瞎董万空是小偷不打三年自招,终于找到了当年强暴母亲的仇人!新仇旧恨让他忍无可忍,红着眼睛扑向瞎董万空。瞎董万空被董万全抓住脖领子提娄到碾道上,把脑袋向火堆里按去。
大伙儿一看要出人命,赶紧扑上去拉架。他们像老娘们从狐狸嘴里夺小鸡,一边吆喝一边撕扯。有人拿了劈柴半子,朝董万全后背上捶打。他膀大腰圆体格健壮,加上棉袄肥厚,人们“啪嗒”“啪嗒”捶打,像替他拍打灰。
瞎董万空是一只被狗熊扑住的羊,脑袋被熊爪子按向火堆,燎的头发茬子“滋拉”响,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儿。董万开一碾棍捶在董万全后脑勺上,“嘎崩”一声像捶在驴脑袋上。董万全“妈呀”一声嚎叫,松开手一头栽到碾盘上。
瞎董万空趁机往外跑,董万全一把揪住他棉袄后襟。瞎董万空猛地一挣,“哗”地一声扯开前襟上一排布扣。他挣脱大棉袄,光着膀子逃出老碾房。
董万全用力过猛,绊在碾框上身子一仰,“呼嗵”一声跌在火堆上。
明火被砸灭,猩红的火炭四外迸溅,落在众人脑袋上和脖颈子里。大伙儿被烧得吱哇乱叫,乱躲乱撞乱扑娄。“呼”地一声,董万全变成一团大火球。大火球跳到碾盘上,连滚带爬窜出老碾房,越过墙头一头栽进大园里。
董万全成一只浑身着火的穿山甲,拼命往雪堆里面拱。众人跳进大园里,手蹬脚刨往他身上埋雪,用靰鞡在他身上揉搓。棉布和棉花燃烧的辛辣烟气,呛的人们睁不开眼。融化的雪水把火淹灭,“嗞拉嗞拉”响个不停。
一堆雪融化成半堆,冒出腾腾蒸汽。董万开怕把董万全蒸死,喊:“快往外扒人!”众人七手八脚把董万全扒出来,拖过墙头放在碾盘上。他浑身被雪水洇透,除了大棉袄大棉裤被火燎糊一层,全身囫囫囵囵。幸亏他砸灭了明火,又被大棉袄蒙住脑袋,一头拱进雪堆,否则得变成烤全牛。
瞎董万空光着膀子跑进冰天雪地,不敢回老碾房又无处藏身。天上飘下零零星星雪花,落在他光溜溜的身上,像刀刃刺进皮肉。他抱着膀子跑进大胡同子,凛冽的大北风是无数把利剑出鞘,将他千刀万剐割零碎,只剩下骨头架子。他挺不住架、定不住神、喘不上气、喊不出声,两条腿不能拿弯。他转过身跌跌撞撞顺风跑,跑过南头子,横穿南洪子,直奔南山头老树坑。
董万全懵懵懂懂,还和瞎董万空拼命,找遍筛糠小屋、草垛、墙角都没有,非去他家不可,谁劝他和谁对命。董万开照他脑袋又是“嘎巴”一碾棍,差点开了瓢才老实了。董万开说:“是不是我烤火招来精气,睁眼瞎给他四大爷送烟袋?”董万全害怕了:“咱们快去南山头老树坑,把他堵回来!”
大伙儿裹好大棉袄,戴上棉帽棉手捂子刚要出去,冻的没了人形的瞎董万空,像放完血的年猪挣脱绳子,耷拉脑袋踉踉跄跄地撞进来。他上半身冻成紫黑色,脊梁上印着一道道红棱子,“扑通”一声倒在碾道上,怪声怪气:“均地了均地了!四大爷别打我……”大家赶忙把他抬起来,放到碾盘上烘烤。
董万开赶紧阻拦:“他冻瓷实了用火烤,四只爪子就得烂掉。”傻二驴子急了:“让他等死?”董万开说:“他从那边回来,身上带有阴气,把他搂在怀里还阳。”大伙儿解开扣子,轮流把瞎董万空搂在怀里,像捂一块冻猪肉半子。
瞎董万空眼睛半睁半闭,像一只冻死的老瞎鸟。董万开黑着脸对董万全说:“瞎董万空要是缓不过来,你就是杀人凶手。”董万全不服气:“是他自己跑的,我又没撵他。”董万开说:“你会不会算账?他多大你妈多大?”
董万全顿时开窍:他出生三年后,瞎董万空才出生,怎么能糟蹋他妈?他把瞎董万空紧紧搂在自己宽阔的怀里,把体温和阳气传给他。
瞎董万空苏醒过来,到处找大棉袄。大棉袄烧的焦糊,棉絮疙疙瘩瘩,像杀了老母鸡肚子里的蛋茬子。烤干的棉絮像袼褙,大伙儿铺在碾盘上,用碾棍“呼嗵呼嗵”捶打,一层层揭开棉絮,像老娘们絮被,一层层裹在他身上。
会杀猪的混二驴子拿过捆劈柴绳子,将三股绳破开,把瞎董万空捆成一骨节一骨节,像一只成了精的山草驴。瞎董万空稳过神来,诉说刚才的经历。
他说:“我刚跑到大胡同子,两条腿不听使唤,前面有人拽着,后面有人推着,身不由己顺风往南跑,过了南头子轻飘飘地起了空,掉在棉槐条子编的筒桥里,吱吱嘎嘎颤颤悠悠,听见水在桥下‘哗哗’响,看不见水往什么地方淌。我跑过奈河桥,天空透粉透粉太阳锃绿锃绿。我四大爷不让我下桥,也没让我送小烟袋。四大爷告诉我,那天他挑虾皮刚上南山头,被大冒烟灌子雪刮进老树坑,上了棉槐桥往前走,下了桥就回不去。他见我还不走,用一根棉槐条子狠狠抽我,喊来一群身穿白布衫子、人不人畜不畜兽不兽的灰脸子,抓住桥往回猛地一掀,我叽里骨碌滚进了老碾房。”
大伙儿心里惶惶,紧盯地面,害怕脚下发颤,走进棉槐桥筒子里。他们回忆做过哪些对不起先人的事,先人的死是否与自己有关。大伙儿诅咒小日本快点完蛋,满洲国快点儿倒台,子孙万代过上消停日子。大伙儿离开瞎董万空就玩不转,不是大神也算半仙。他说的“均地”,又给大伙儿心里添了不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