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王青山手脚碰破块皮或者割个口子,抓把黑土糊住揉一揉,几天工夫愈合如初。那天晚上,父亲和黄草叶为他全身涂抹洋油,不但没消毒,反而红肿化脓。仿佛每个伤眼里都有一粒种子,从里面发出幼苗。几天过去,没生出幼苗,倒生出一身红菇茑。牛蹄子踩了癞蛤蟆——里外都是伤,他全身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疼。他安慰自己,权当被马蜂蛰了。马蜂再厉害,也比不过锥梃子和铁叉子。他肺部都受伤,咳嗽吐血。他下身肿大,和马能有一比。过去,他能把尿泚出两丈远,在同伴中引以自豪。现在,他前段如同喷雾,中段是喇叭匠表演二龙吐须,后段是淅淅沥沥水滴石穿。他浑身滚烫发烧,在先生和同学面前还得装成没事一样。他牛一样喝水,一会儿一泡尿,更加剧了残酷的宫刑。
每天从早到晚,王青山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未露出一丝一毫痛苦。他衣裳和脓血粘连,每天到屯后大坑里洗澡洗衣裳。他没向父亲投过一个仇恨的眼神,只字不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父亲心怀鬼胎沉不住气,那天放学后,悄悄问:“你疼不疼?”王青山往大草甸子深处指了指,说:“那儿有一群白天鹅。”
父亲怀疑王青山是不是真受伤了,看他浑身渗出花花搭搭的脓血,产生了巨大惶恐。他为他洗衣裳,睡觉前,为他洗两只唯一没受伤的大脚丫子。
王青山不拒绝,也不说一句感谢话。晚上,他浑身烧的如同火炭,把睡在旁边的父亲烤出一身大汗。父亲害怕他死了,这么高大强健活蹦乱跳的人,没病没灾没被狼吃了没让胡子杀了没让雷劈了,而在自己和黄草叶手里变成一具长拖拖的尸体,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人怕劝车怕垫,一条狗也懂人语。他后悔没好好劝一劝王青山。一条狼受这么重的伤,也早咽气了,一匹马受这么重的伤,也早瘫了。王青山的忍受力让父亲佩服,想方设法要帮他把伤治好。
奶奶治疗肿痛有两种办法,一是用土豆子磨泥糊,再是用嘴咀嚼生黄豆外敷。王青山人高马大浑身伤眼儿,得一百斤土豆子、几个壮劳动力磨一天,才能糊遍全身。再是雇几十个能嚼舌头根子的老娘们,嚼三天三夜黄豆才够敷一回。张先生要是知道了,决不会姑息,会把他当成为害乡里的土匪胡子。愤怒的大营子人,也得把他当成肖米诺夫。王青山采纳父亲的医疗方法,只是把外敷改为内服。
每天傍晚,王青山带一筐生土豆子和生黄豆,来到屯北大坑。几十年前,那群姑娘在这里洗澡,引诱肖米诺夫和他的士兵们上当。在大坑边,王青山把土豆磨成土豆泥,把泥坨子吞进肚子。他接着咀嚼生黄豆,嚼得牙帮骨酸疼,顺嘴角往下淌豆浆。他吃完这些东西之后,伏在大坑边,“咕嘟”“咕嘟”喝一肚子凉水。坑边一道道弧状土坑,是他磨土豆泥所留。除了他和父亲,任何人不知道这些土坑因何而形成。有人说这是当年沙俄军队在此作孽,马蹄子扒的坑。
有人说这是玉皇大帝下界体察人间民情,玉辇经过留下的辙印。
王青山生吃土豆泥和生黄豆,没把胃肠吃坏没中毒,喝那么多凉水也没跑肚拉稀,都是未解之迷。他全身腐烂脓肿也没患上败血症,和好人一样。
只有父亲清楚,睡在他身边的王青山,必死无疑。每到晚上,王青山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哼地挺到天亮。
有天晚上,王青山浑身发烧能烤着一张纸,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父亲挪到炕梢,对面的王青山,浑身热度仍烤脸。王青山细弱的梦呓声像蚊子叫,吓的父亲大气不敢出:“董云程我这辈子和你没完,我要用铁叉子叉你一千回……黄草叶我让你看看,癞蛤蟆能不能吃到天鹅肉……”
天亮前,王青山没了动静,也不烤人了。父亲用手一推,他身子冰凉僵硬。他用手在他鼻子上试了试,已经没气了。他一下哭出来,刚要起身叫人,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按住。他以为他起尸了,差点儿吓背了气。
他确实死了,但又活了。白天是活人晚上是死尸的王青山,让父亲惶惶不可终日。吃土豆泥嚼黄豆不管用,还得用洋油涂抹。
那天午后,父亲去黄草叶家借洋油。那天晚上的经历,催熟了黄草叶。她看透“大爹”也认识了自己,不过顶了个寡妇名头,还是个黄花闺女。她见父亲来了,声音顿时变得柔和。父亲吓了一跳,以为房盖软绵绵地塌下来。
黄草叶说:“你救了我一命,我早想报答你,总算把你盼来了,我给你煎荷包蛋。”面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父亲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想起来干什么。
黄草叶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想干什么直说,干什么都行。”父亲想了半天,仍没想起来该干什么。黄草叶说:“要是没有你,我就用锥梃子扎自己的心窝,早死了。你让我当牛做马都干,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黄草叶的一番坦诚表白,父亲支支吾吾没说干什么,更像心怀鬼胎不可告人。黄草叶的脸红到脖子,柔声细语地说:“让你吃荷包蛋算什么报答?我心甘情愿把身子给你。那天晚上,我光着身子你都看见了,现在更不怕你看……”
黄草叶扯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父亲吓的往后退,被门槛绊倒。黄草叶急忙出去,把外面大门插死。父亲又说错话:“我确实想来看看你。”
她泪水涟涟,扑上来紧紧搂住父亲脖子:“你看了我,就得要我。”父亲想起季淑清,说:“我已经有了家口,不能做不是人的事。”黄草叶的手慢慢拿开,系上扣子羞愧地低下头:“你来干什么?”父亲说:“我想借瓶洋油,明天买了还你。”他幸亏没说借洋油给王青山涂抹伤口,否则黄草叶宁肯倒掉。
黄草叶爽快地拿出一瓶洋油:“还什么还,拿去。”父亲说:“你晚上拿什么点灯?”黄草叶说:“月亮点灯风扫地。我人都给你,还在乎一瓶洋油?”
父亲拿了洋油,一溜小跑去了屯北大坑。坑边一大片凹槽里的黑土,都被王青山磨成土豆泥吃进了,更让父亲胆战心惊。大坑里的水,让他肃然起敬。几十年前那群刚烈的姑娘,就在这里惩罚了异国禽兽。一想起自己与王青山的龌龊,他无地自容。今天,他一定与王青山和好如初,提前参加抗联打日本。
白天,王青山精神饱满谈笑风生。现在,他提着半篮子土豆,痛苦万分磕磕绊绊地走来。高大威猛的王青山成了这样,父亲非常内疚,更觉得他可怜。
想起王青山高烧时说的胡话,父亲十分恐惧。他即使受伤发烧,也不会饶过他。他来不及离开,藏在大坑边芦苇丛中。王青山走到大坑边,跌坐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他脱掉沾满脓血的衣裳,全身溃烂惨不忍睹,像一具腐尸。
对着镜子一样的水面,王青山仔细审查全身伤势,发出几声凄厉的哀嚎,是一条受伤濒死的狼。仿佛身体支撑不住巨大痛苦,他跪在地上,一边来回爬一边呻吟:“我的妈呀疼死我啦……你怎么不让我死啊……快让我吧……”
为了不使事情败露,他把痛苦攒到一块儿,来到这里一起发泄。眼前的情景,狼和老虎见了都得落泪。坏人要是遭这样的罪,肯定能变成好人。
王青山一直相信土豆泥和嚼黄豆能治好自己的伤,很让父亲感动。
芦苇丛中,父亲大气不敢喘,眼泪不往地流。王青山是男人自己也是男人,他没得到黄草叶还受了重伤,黄草叶主动给自己还不要。不知道在女人眼里,男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呻吟完,王青山像过足大烟瘾,“嘶嘶”地吸冷气。
痛苦减轻大半,王青山一点点爬起来,蹲下来一丝不苟地磨土豆泥。他磨完一个土豆,把一坨黑泥抓起来,几口吞进肚子。他又拿过一个土豆没等磨,一阵“沙沙”声由远而近。蔚蓝色的天空上,一对白天鹅从大草甸子尽头飞来,在大坑上空盘旋。它们结为伴侣后离开群体,寻找一块僻静之处孵化幼雏。
天鹅主要以芦苇叶子为食,大坑四周和附近遍生芦苇。它们看好这个地方,准备在这里开辟家园。白天鹅在空中飞翔,是那样可望不可及。近看,是会飞的家鹅。天鹅翅膀比家鹅大几倍,脚蹼和尾巴比家鹅短,尤其脖颈细长。
王青山挑个大土豆握在手里,藏进芦苇丛。他全神贯注盯着越飞越低的白天鹅,没发现身边有人。滑翔的白天鹅似两朵白云,雄鹅精悍雌鹅肥硕。它们没有大雁身上的鸡粪味儿,也没有丹顶鹤身上的腥味儿,有股淡雅的清香味儿。
天鹅的两扇翅膀是两把巨大的羽毛扇,在空中表演飘柔的扇子舞。天鹅翅膀下的身子很沉重,似垂吊一袋沉甸甸的白面。接触水面时,前面雄天鹅一对脚蹼变成了一对水橇,“刷”地滑出两道长长的沟槽,水花四溅。
王青山猛地扬起手臂,土豆被雄天鹅的翼尖刮落,“扑通”一声落紧水里。而他轮出去的拳头“噗嗤”一声,重重地击在后面的雌天鹅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