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盛夏的大草甸子花红草绿。夜幕降临,只剩下寂静无声。
深不可测的老鱼坑里,一道黑森森的暗影在水底移来移去。老榆树癞蛤蟆壮起胆子,“啊啊”“哇哇”大叫。胆战心惊的父亲,把耳朵从蓑草上拿下来。他后悔死了!别告诉爹看见大榆树多好,爹没在树上刨出雪白嵌茬,老榆树和老鱼坑仍深藏不露。
爹不在这里开地,他也不能来这里住窝棚。他宁肯让老鱼精把他背进双阳河,也不让狼钻进来把他吃了。他闭上眼睛刚迷糊,癞蛤蟆像被掐住脖子,叫声戛然而止。他头皮“刷”地发乍,脑袋“轰”地一声,浑身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悄悄坐起来,脑袋贴近蓑草,透过缝隙往外看。漆黑的大草甸子上,又出现一片片绿莹莹的阴光。悬浮在空中一群群不定点的光亮,才是萤火虫。
一对对躲躲闪闪的光亮,是狼眼睛。绿光时亮时暗,癞蛤蟆叫叫停停。大概老榆树辟邪,狼才不敢靠近。爹总以为他的那把大火,把南碱沟群狼烧绝了种,从此后大草甸子上太平无事。季霖庭说,大草甸子是一座大狼窝,羊草是一张大狼皮。只要南碱沟里的羊草不断茬,里面的小狼就会一窝窝长大。
头几天晚上,父亲和季东绪去大草甸子袭击丹顶鹤,他两只眼睛突然闪出莹莹绿光,像狼那样“呜——”地长长叫了一声,差点把他吓背了气。
季东绪事先捉住两只萤火虫,用唾沫沾在眼眉上,装狼吓唬他。季东绪鼻子不通气,学狼叫难分真假。狼叫声此起彼伏,要是季东绪装狼叫吓唬他多好。
季东绪只能模仿一条狼叫,不会模仿一群狼叫。半夜三更,没人敢一个人来到大草甸子上,这绝不是季东旭。狼一离开,癞蛤蟆又叫起来。父亲是一锅烧开的豆浆,窝棚是豆腐包,他的胆汁不断被过滤出去,只剩下一包豆腐渣。他把狼想像成一群群柱着拐棍的老头和老太太、小姑娘小小子、黄羊和狍子。
父亲刚迷糊,窝棚里“呜”地一声狼叫,他的魂被吓掉,脱离躯壳。
化冻之后,爷爷在后面扶犁,父亲在前面牵套,没晌没夜在老鱼坑周围开地。爷爷踩在黑油油的土地,像踩在一个个装满粮食的麻袋上。他第一次在黑土地上种庄稼,产生了一个奇怪念头:秋天用粮食填满老鱼坑。他本想兑现自己诺言,送儿子到大营子念书,又怕把儿子供成瞎董万空那样的废物。他无意间看见父亲嘴唇生了一圈黑绒毛,胳膊隆起腱子肉,改变了主意。儿子再差,也顶上一个小半拉子长工。他三缄其口,闭口不谈送儿子念书的事儿。
间完苞米苗,爷爷在老鱼坑老榆树下搭了座窝棚,让父亲看苞米。边外人不是里城人,没人偷苞米。再说大草甸子的夜晚是狼的天下,没人敢出门。
奶奶说:“儿子有爹有妈有家,去野外住窝棚就是当飞马。”爷爷说:“窝棚再不好,也比在大草甸子住露天地强。”奶奶说:“边外不是里城家,你白给苞米都没人拿。”爷爷强词夺理:“我十四岁当把头管二十个人,帮爹妈养家,儿子也十四岁,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现在让他住窝棚,将来才不住露天地。”
奶奶说:“要住你住,你住一晚上我看看?”爷爷说:“他住窝棚,才能琢磨怎么种地、怎么攒钱盖房子、怎么养家糊口。我让他住窝棚就不错了,还没把他撵到南碱沟里住狼窝呢。”奶奶哭了:“哪有你这样的爹,把自己儿子推进火坑,抱自己孩子下枯井。怎么从狼口里活命,你几天工夫忘的干干净净。”
爷爷说:“怕这个怕那个,葫芦头里养家雀,越养越筋筋。”奶奶说:“孩子整天见不到人,变傻怎么办?”爷爷说:“边外人火上房不知道着急,变傻也比变成边外人强。”奶奶说:“常栓的牲口抹笼头,你栓住儿子的人栓不住他的心。”爷爷说:“秋后让他成亲,用媳妇栓住他,死心塌地种庄稼。”
奶奶说:“儿子是长腿的,他跑了你上哪儿撵?”爷爷说:“说明他有志气,我就是半夜三更跑到王家崴子。”奶奶说:“你说儿子当长工都不行,更当不上把头和管家。”爷爷说:“你说他能当县太爷。”奶奶说:“有你样的爹,他也当不上县太爷。”爷爷沮丧地说:“唉,儿子这辈子算白瞎了。”
奶奶说:“宁肯白瞎,也不让他住窝棚喂狼。”
父亲以为爷爷让他住窝棚,是练练他的胆,爹藏在窝棚旁边和他做伴。他不敢不来,胆战心惊一点点地往下捱。他没把爹等来,倒把狼等来了。
外面草棵子“窸窸窣窣”响,一片影子飘过来。一群狼轻巧地跃过壕沟,杂乱的喘息声和缕缕腥膻味儿,顺蓑草缝隙透进窝棚。父亲一身鸡皮疙瘩,变成一片片小米粒滚落下来。他头皮一阵发乍,头发成了严寒中的榆树枝,“刷刷”地断下来。他的心一点点收紧,像一双大手攥着豆腐包。蓑草被一只爪子扒开,伸进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对绿莹莹的眼睛,伞灯一样照亮窝棚。花脸狼会“缩骨”,能从窗缝和猫洞子,甚至墙缝里钻进屋里。一条花脸狼进到窝棚里,一双眼睛是戴在头上的两盏绿灯笼。它仿佛没看见草铺上躺个大活人,仔细揣摩每根草刺。当它确认没有埋伏和暗器,跳上草铺,对着父亲的脸凝视。
见父亲一动不动,它用湿漉漉的嘴巴在他脸上嗅,用爪子在他身上敲,把耳朵贴在他胸脯上听,像宋先生诊察病人。外面的狼不耐烦,“呜呜”低鸣。
花脸狼小心谨慎,无法确定这个人是死是活。它仿佛知道父亲装死,坐在他面前,耐心等他露馅。父亲吓的迷糊过去,被狼吃了也醒不过来。花脸狼低声叫了一声,外面的狼依次钻进来。一对对眼睛射出强烈绿光,窝棚里没有一点儿暗影,像打开绿色无影灯。它们在父亲脸上嗅,在身上敲,在胸脯上听,然后蹲伏在一起,你哼唧几声我哼唧几声,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像郎中们会诊。
边外人憨厚无比,边外的狼却坏出水。群狼无法确定这人是死是活,花脸狼转身抬起一条后腿,往父亲脸上泚了泡腥臊的狼尿。后面的狼轮流来到父亲身边,都抬起一条后腿,往父亲身上泚尿。绿光倏然熄灭,没有半点声音。
群狼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等待。良久,草铺上的人仍一动不动,它们无声地钻出窝棚。老鱼坑里的癞蛤蟆,没露头没叫一声。土里面的蝲蝲蛄,没串动一下。栖息在大榆树上的鸟儿们,早被狼尿熏的头昏脑胀。睡着了的鸟儿们遭了殃,一不小心松开树枝,“噼里啪啦”掉进
老家小西山山上的狐狸,对各家各户的小鸡了如指掌。大草甸子上的群狼,对各家各户的孩子心中有数。哪家新媳妇进门,哪家婴儿呱呱落地,哪家新添了鸡鸭鹅狗,无不在群狼的算计之中。当爷爷在老鱼坑边搭了窝棚,就引起群狼的关注,等待什么时候住进什么人。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十个指头咬哪根都疼。对于某些女人来说,最小的孩子才算亲生,不是对其他孩子疏远,而是孩子又多又密照看不过来。那当时,叔叔四岁,奶奶把全部精力用来哺育叔叔。
奶奶顾不上父亲,才任爷爷一个劲地折腾,让花脸狼和群狼钻了空子。爷爷的大钐刀,才是群狼的克星。他的鼾声,是全家的安全网。这一夜,奶奶给叔叔喂了三遍奶,以为父亲在里屋睡觉,不知道被爷爷逼到老鱼坑窝棚里。
这一夜,父亲分成两个人,一个是身体,另一个魂儿。从花脸狼狼进来的那一刻,他的魂儿与身体分离,漂浮在窝棚顶,亲眼目睹自己身体面临的惊险。要不是被吓掉了魂儿,他早已鬼哭狼嚎,被花脸狼开了荤。
天亮后,老鱼坑里的癞蛤蟆才敢“啊啊”“哇哇”大叫,把父亲的魂儿叫回来。等爹来了,他要向他哭诉昨晚发生的一切。爹再铁石心肠,也不能拿儿子喂狼。他求爹送他到大营子念书,将来一定当上县太爷,做第二个董万顺,为小西山董家光宗耀祖。他先当上边外的县太爷,再回老家复州城当县太爷。
爹还让他住窝棚,就不是爹而是花脸狼。爷爷除了在大草甸子那一回,再没睡过懒觉。他有两个家,一个是地里干活的家,另一个是吃饭睡觉的家。
父亲也有两个爹,一个在地里干活,一个在家里吃饭睡觉。外面下刀子,爷爷呆在家里也不闲着。他五冬六夏起大早,走路急匆匆。只有吃完晚饭,他才哼着小曲儿从家里出来,慢慢溜达到街上,站一会儿再溜达回来,上炕睡觉。
今天太阳升起老高,爷爷才像坐在老牛车上,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来了。
他肩扛锄头,锄钩上挂着饭钵子,齐腰以下被露水打湿,仿佛涉过一条齐腰深的河。让父亲失望和寒心的是,爹没看他一眼,还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他不知道爹已把他当成小半拉子长工,把自己当成地主,不但睡了懒觉,更没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爹解下钵子放下锄头,没问他晚上害不害怕,来没来狼,气哼哼地问:“窝棚上那道缝子,是不是你用脚踹的?水面上的死家雀,是不是你用弹弓打的?你衣裳和头发都湿了,是不是到坑里洗澡了?”
父亲想告诉爹,三更半夜进来狼,窝棚上的缝子是狼钻进来挤的,头发和身上是狼尿尿泚的。老榆树上的鸟儿让狼尿熏迷糊了,掉进水里淹死。
父亲知道,说了爹也不相信,弄不好还得挨骂。太阳一晒,父亲被狼尿过的脸紧绷绷纠巴在一块儿,像裹了一层尿褯子。他被狼尿湿的衣裳干了,覆盖一层灰白色尿碱。他头发像被吕矬子刷了线,干成一缕一缕。爹绝舍不得把他的两匹马牵到这里栓在大榆树上。他的两匹马要成了这样,不知怎么心疼呢。
父亲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在坑边把头和脸洗干净,一颗心被爹的绝情打上袼褙,纠巴得难受。他就着咸菜丝喝大碴子粥,也往肚子里咽苦水。他眼泪“吧嗒”“吧嗒”落进老鱼坑,水位不断升高。水面浮起一层蛤蟆,都为他伤心。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只见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露水晶莹。太阳不断升起,远远近近雾气蒸腾。晨雾散尽,天地间只剩下蓝和绿两种颜色,头顶是湛蓝色天空,脚下是碧绿的羊草。一队白天鹅从湿地起飞,前半队印在蓝色天幕上,后半队印在大草甸子上。倏然间,羊草丛中出现一条清澈的小河。父亲的心情沮丧极了,空中前半队白天鹅,是死人出殡时飞扬的纸钱,后半队白天鹅,是送葬队伍戴的孝帽子。老榆树是站在大坑边的巨人,一坑深水是它深邃的眼睛,冷峻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被严寒冻断的一截树杈上,挂着爷爷为他打造的新锄,磨成月牙形的锄板上沾满黑泥。一垅地有几里地长,父亲一天才铲两垅苞米。
爷爷在小西山沙岗后种苞米,株距不超过半步。边外土地有的是,他种苞米搞“大步丢”。每垅地几千棵苞米苗,每棵苞米苗至少耪六锄。生地草多糊垅,不知要耪多少锄。遇上扎根深的高草和芦草,根本无法斩草除根。
“锄板底下一层雨”。除了耪草,还要在垅台“拉板”松土,有利于苞米扎根。几天工夫,除了满手老茧,父亲的一把新锄,也被土“吃”掉一半。
父亲吃完饭没等喘口气,爷爷拿出当把头的派头,威严地咳嗽一声。这声咳嗽就是指令,是牲口得乖乖地上套拉车,长工得赶紧起来干活。
父亲哪敢耽误,摘下锄头到地里找准垅台。他耪地像用镢头刨地,出力多不出活。爷爷耪地驾轻就熟,是玩游戏。他耪过的垅台一脸欢笑,苞米苗一杆杆往上窜。父亲耪过的地垅板着脸生气,苞米苗缩头缩脑。父亲费劲地刨出一棵苇草,出了一身汗。锄头上的黑泥越粘越多,他倒过锄头,用力把泥坨子磕掉。
“宁耪小草一窝,不耪大草一棵!六月底,别歇阴,锄头底下有黄金!”爷爷一边耪地一边说谚语,不是和父亲说话是和庄稼唠嗑鼓劲。父亲盼望爹能和他说句话,“把地耪完送你去大营子念书,今晚别来住马架子窝棚了”。
爷爷终于和他说话了,父亲听的心惊肉跳:“狼这鳖羔子东西,比苇草根子好摆弄。你不怕它它才怕你,你越怕它它越抓鼻子上脸。你躺在窝棚里,权当躺在家里炕头上。人老实有人欺马老实有人骑,在这里就是人老实被狼吃。”
爷爷的脸被大火烧的疤疤瘌瘌,越看越像花脸狼,他的话是花脸狼尖利的牙齿。父亲心里一阵疼痛,被撕成一条条一块块,血呼淋拉的心肝肺还在蠕动,花花绿绿的肠子铺了一地。一恍惚,窝棚成了温暖的家,家倒成了冷酷的窝棚。
爷爷很快耪到地头,拉下父亲一大截,坐在地头歇着,不让父亲歇一歇,也不回来接头。父亲下定决心,一定在落日之前离开窝棚。他又一想,不管逃离家门还是窝棚,都跑不出大草甸子这个大狼窝。杀死花脸狼!父亲狠狠一锄头,苞米苗和苇草一齐向土里缩回一截,同归于尽。这一刻,父亲彻底结束了少年时代,一步跨越爷爷的淫威和土地。他锄头有分寸有准头,或剜或砍或拉,一丛丛灰菜一根根苇草一棵棵水公子,被连根耪断。他接近爷爷,心里大声呼喊:“爹呀爹呀!我为什么是你的儿子?把亲生儿子关进窝棚喂狼,你还是个爹吗?”
爷爷不明白,儿子怎么一下子会耪地了,完全成了个好庄稼把式。他正沉浸在后继有人的喜悦之中,以为儿子的变化,完全是让他睡窝棚的结果。父亲被狼尿了一头一身的样子,爷爷心里那个舒坦,这才是他的儿子。
在老家小西山,选块好草地钉了橛子,把毛驴栓在长长的缰绳上,想往外跑就被绳子拽回来,叫“锁驴”。西大坑是块好草地,窝棚是“锁儿子”橛子。
季霖庭编唱本每到节骨眼,都是因果报应。他唱的最多的两句戏词儿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之面不知心”。他做梦借了里城人三百元钱,醒来之后被自己当成真事,害怕里城人讨债。那天他见到里城人,试探着说:“我还欠你三百元钱没还呢。”里城人说:“你不说我还忘了。”
天哪!果真借了。他托“老酒糟”提媒,把闺女嫁给里城人儿子。只要成了儿女亲家,欠里城人这笔债才能一笔勾销。他恨自己,为什么做梦借钱。
随着日子不断殷实,爷爷越来越看不上边外人。他尤其看不上季霖庭这种人,一天到晚不知愁穷欢乐,过年吃不上一顿饺子,睡觉没有炕席盖不上一床被。家里有这么男人,老婆孩子倒了血霉。季家闺女要样有样,家里家外拿得起放得下,给自己做儿媳妇也不亏。季淑清年龄不大,胸脯发实得鼓鼓的,过了门就能生养。秋后,他在老鱼坑边盖一处草房,给他们成亲。在老家,爷爷给父亲定了娃娃亲,是将军石拜把子兄弟曲大善闺女。只要不赶走小日本,鲁一次郎绝不会放过他。他不敢回老家,曲大善的闺女不能不嫁,他也不能让儿子打光棍。有朝一日回里城,我董希录也得领回一大群家口,体体面面威风八面。
爷爷听见身后父亲的喘息声,不能让他歇着,赶紧起来耪下一垅。人总不能不老不死,让儿子超越自己才算善终。此时,一只火红的大狐狸,追逐一只精疲力竭的野兔。绝望的野兔大概以为人比狐狸善良,能救它一命,一跃过了壕沟,连滚带爬朝正在耪地的父子俩逃过来。爷爷一看财运和口福同时来到,没去赶走那只凶恶的狐狸,而去追打已经跑不动的野兔。他刚举起锄头,没等落到可怜的野兔身上,身后“嗖”地带过一阵风,“喀嚓”一声双臂一震,锄头掉在地上。父亲的锄头杠子,挡住爷爷砸向野兔的锄头,救了野兔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