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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花脸狼复仇人心堪比狼心 “锁儿子”住窝棚父亲跳坑(2 / 2)

爷爷回头骂父亲:“妈拉个巴子!没看见兔子跑不动了吗?该着急时你不着急!是不是跑了?”野兔刚逃出狐狸之口,却要死在人的锄头之下。它跃过壕沟,义无反顾直奔狐狸而去。狐狸叼住野兔,下了半人高的壕塄子,钻进草丛。

炎热的天气骤然凉爽,接着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爷爷喊:“快回家!”父亲像遇到大赦,扛起锄头往家跑。他们刚进院,大雨“哗哗”下了起来。

一连几天大雨封门,父亲暂时脱离了花脸狼威胁,一个人住在东屋。那天半夜三更他似睡非睡,被屋子里闪闪绿光晃醒。不知什么时候,花脸狼从窗缝“缩骨”钻进来,一动不动地蹲在炕上,专注地盯着他。每当这时,他的灵魂脱离身体,伏在房笆上往下看。花脸狼一动不动,自己也一动不动。直到五更天,外面鸡窝里的公鸡叫了,花脸狼缩成薄薄的“狼片”,顺窗缝钻出去。

大草甸子地面,一下雨成了糖稀,随处可以和泥脱坯。人脚被沾成两个大泥坨子,走几步就得用瓦片刮泥。地里进不去人,用脚一踩,禾苗和了烂泥。

即使花脸狼天天半夜三更进来,父亲觉得,也比睡老鱼坑大榆树下的窝棚强。雨一停,他赶紧到地里放水,回来后连口气都不喘,修补被雨水泡塌的猪圈墙。他把水缸挑满,放下水桶拿扫帚扫院子,放下扫帚进屋拿烧火棍,帮奶奶烧火做饭,提猪食桶喂猪。晚饭后,他装了一袋烟,恭恭敬敬递到爷爷手里。

爷爷接过烟袋威严地抽了一口,吐出一缕辛辣的烟团,这才拿正眼看了他一下,决绝地说:“苞米开始抽穗,庄稼地不能没有人,你还得去住窝棚。”

在烟雾的幻化中,爷爷显了原形,成了眼珠子放出闪闪绿光的花脸狼。此时,街门口进来一群狍子,伸出舌头,舔放在猪圈墙上的猪食盆。父亲出去赶狍子,但是晚了一步。狍子把猪食盆拱到地上,“啪啦”一声跌成几片。

爷爷在屋里骂他:“两文钱买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个物。你今天打了猪食盆,明天打了自己的饭碗,后天砸了全家人的饭锅!”

狍子把盆弄打了也是他的错,照样挨骂。大盆碎了,父亲的心也碎了,必须离开这个家。瞎董万空说,好男人都是被逼走的。小西山的男人一个没被逼走,因此打光棍,给寡妇“拉帮套”。他被爹逼走,要像狍子一样逃离,走出大草甸子。只要离开这个家不住窝棚,不受爹的骂和花脸狼威胁,到哪里都行。

从现在开始,这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他也不是家里成员。父亲想马上就走,不知道该去哪里。再住两个月到了秋后,爹在老鱼坑边盖房子,让自己和季淑清成亲,他更吓出一身冷汗。成了亲,他死了都得埋进老鱼坑。

要想离开这个家,就得自己把自己逼走。他拿了菜刀进了马厩,想砍断马腿。

面对三匹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的大马,父亲心软了。那圆柱子一样的马腿,铁墩子一样的马蹄子,用菜刀怎砍得下来?三匹大马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和善,青龙和黄金冲他“咴咴”直叫,白雪用嘴巴亲昵地蹭他的头,怎忍心下手?

父亲披上蓑衣来到老鱼坑,想用铁锨铲断所有苞米苗,让爷爷恨他,断了对他的念想。几天工夫,苞米窜出半人多高,叶子叉死地垅。他看见庄稼那绿色的血液,在叶脉里款款底流动,血液中也有他的一部分血汗,他又放下铁锨。他想挖沟引进那条小河,淹没老鱼坑,让这里成为一片汪洋。几天工夫,那条小河已经移到十几里地之外。苞米窜出一片片红缨,如同站了一地红胡子。

这场大雨,催生了大草甸子的羊草和庄稼,也在父亲心头催生出满头白发。那天晚上,他做好逃离准备,天亮前悄悄起来,一个人跑出大草甸子。

没跑出二里地,他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眼睛所看到的,是若隐若现的狼脑袋。他耳朵里听见的,是此起彼伏的狼嗥。爷爷的大钐刀和南碱沟那场大火,大草甸子上的狼不但没减少,反而比以前更多。狼一旦遇到灭种危机,没日没夜地繁殖。这茬小狼长大后,大草甸子更得被闹的天翻地覆。

转眼工夫天亮了,碧绿的大草甸子上,鸟语花香艳阳高照。边外就这点好,不管下多大雨,地怎么陷泥怎么粘,天一晴马上干爽。父亲装做打猪草,沾了一身露水回家,把一抱灰菜扔进猪圈。饭后,爷爷和他顺小道来到老鱼坑。

这场及时雨,使下一茬杂草没等长出来,被苞米压住,可以少耪一遍地。今天耪掉残苗和漏草,可以提前“挂锄”。老鱼坑里积了满满一坑水,老鱼精也没背进双阳河里倒掉。窝棚泡在水里不能住人,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

土地是一张张宣纸,地垅是一趟趟格子,工工整整的苞米苗,是写在格子里的楷书。苗留得正草锄得干净,父子俩用锄头勾勾点点,每人十垅地一目十行,是两个批改学生作业的教书先生。他们砍断漏锄的草,遇见贴根生出的蘖芽,揪断后再费劲地把根抠出来。父子俩查完最后一垅地来到地头,已近晌午。

爷爷把锄头挂在老榆树树杈上,自言自语说:“挂锄了。”锄头悬起来,父亲的心也悬起来。果然,爷爷下到坑边,把浸在水里的蓑草捆和柞木杆子捞上来,摊在太阳底下晾晒。蓑草沥水,柞木杆子泡不透,很快被毒太阳晒干。

爷爷靠着老榆树重新搭建窝棚,在里面搭吊铺,下再大的雨也泡不着。父亲的心一下滑出胸口,“扑通”一声掉进老鱼坑,忽忽悠悠沉下水底。

老鱼坑变成陷阱,四外庄稼是牢笼。父亲是爷爷的水中鱼笼中鸟,更是永远的长工。他出尽力流尽汗,哪怕把自己剁碎当肥料,打下粮食在大草甸子上铺成西沙岗子堆成西山砬子,爷爷也不会满足。马架子窝棚不但是“锁驴”橛子和缰绳,也是爷爷给父亲设置的死牢。在父亲眼里,爷爷是一条成精的花脸狼。

爷爷搭好窝棚,把树杈上的锄头摘下来,说:“挂完锄,你晚上还得来看庄稼。”父亲不想活了,被水淹死也比让花脸狼吃了强。他要以死抗争,让爹改变主意。让他晚上来住窝棚,他就跳坑,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悔一辈子。

父亲的行动暗号,是老榆树阴影阳一点点临近头顶,老榆树的树荫不断游移,那片芦苇一点点向阳光的五彩线,想起今天是端午节,他还没吃粽子和鸡蛋。去年的今天在小西山,瞎董万空在沙岗子上,给他和一帮孩子讲端午节的来历。古代诗人屈原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被反动贵族施以谗言而去职。屈原无法挽救楚国的危亡,又深感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才投江而死。屈原投江,不但千古留名,也留下好吃的粽子。他要是投坑而死,只多了个吓唬人的故事,没人敢来这里。

他拄着锄头站着就算歇着了,就算过了端午节。爷爷不让他坐,他得一直站着。里城家海边的夏天,再热也有一丝凉风。大草甸子的夏天干热没有一丝风。那片芦苇一点点被阳光照亮,提示他该跳坑了,心开始“砰砰”狂跳。

爷爷用蓑草编了道窝棚门,用草绳绑牢之后,坐在一丛茂密的蒿子上。蒿子向四外倒伏,成了大蒲团。他一条腿蜷曲一条腿伸平,目光顺着地垅往前看。地垅像安了烽火轮,一路呼啸滑向天边。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变成一望无际的南碱沟、沙岗后,羊草码子和粮仓。爷爷没让父亲歇着,也没说回家吃鸡蛋粽子,哼着小曲。曲调来自《大帅练兵歌》,东家儿子在东北军当军官,回家时唱过。

银子白来金呀么金子黄,

苞米谷子装呀么装满仓。

蓑草窝棚多呀么多宽敞,

福子睡觉别呀么别怕狼。

眼睛一睁天呀么天就亮,

放下锄头挑呀么挑粪筐。

再开土地三呀么三千垧,

磕完响头烧呀么烧高香!

爷爷现编现唱有模有样,季霖庭也不过如此。父亲听了没吓死!爹不但让他睡窝棚,还得再开三千垧土地,不被狼吃了也得活活累死,不投坑也得投了。那片芦苇已被太阳晒蔫,和他一样耷拉着头。再不跳坑,他得像芦苇一样扎下根。父亲决定向爷爷提出,自己不住窝棚,爷爷非让他住窝棚不可,他再跳。

父亲下了老大决心,说:“爹,我晚上不来住窝棚。”仿佛儿子不该在住家里,爷爷问:“不住窝棚你住哪儿?”父亲说:“我去大营子念书。”爷爷说:“你在永宁城念书都没出息人,到大营子念书就出息人了?”父亲说:“我念书当县太爷,把全家接到县衙门,让你和妈享福。”爷爷笑着打量父亲:“要是蝲蝲蛄和癞蛤蟆说能当上县太爷,我信,你说念完书能当县太爷,我不信。”

父亲被激怒,头一次顶撞,大声说:“我就是睡猪圈,也不来睡窝棚!”爷爷说:“猪圈也不让你睡!”父亲大声问:“你让我睡哪儿?”爷爷拍倒一丛蒿草:“窝棚!”父亲说:“我让狼吃了怎么办?”爷爷决绝地说:“狼专门吃秦桧不吃岳飞,狼只吃窝囊废!”父亲彻底绝望,“扑通”一声一头扎进老鱼坑。透过厚厚的水层,父亲看见爷爷变成了花脸狼,一动不动地站在坑边。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觉得自己还活着。正午的阳光柔和地渗到水下,坑底并不黑暗。父亲被镶嵌在一只巨大的眼泡里,是一条蛰伏在玻璃罐子里的鱼。

他紧紧抓住旁边钻出来的一截树根,不让身子浮上去。不管做只癞蛤蟆还是泥鳅,都比做人强。水底下没有吃他的花脸狼,没有逼他睡窝棚的爹。

他并没觉得憋闷,能憋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坑上面有人跳进坑里,没沉下水底又浮上去。有人扎到水底,双手乱摸一气冒出一串串气泡,被上面的绳子拽上去。一根长长的杆子上绑着铁钩子,从上面颤颤巍巍伸到水底,无力地搅动、点拨。有几下,杆子伸到父亲头顶,铁钩子无力地从身边划过。

父亲眼前一阵发黑,一片黑森森的影子从身后掠过,带着他向前飞行。他一飞到老家小西山北海边,张开双臂扑进蓝蓝的大海里。他刚游到老石礁,天上伸下几条粗粗的长长的胳膊,张开大铁爪子把他抓住,稀里糊涂被抓上去。

太阳火一样毒辣,这边烘烤他瑟瑟发抖的身子,那边融化爷爷冷酷的心。父亲看见那座窝棚,又不顾一切地往水里跳,被几个人拉住。一双手为他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擦干身子换上干衣裳。他睁开眼睛叫了声“妈”,昏过去。

那当时,抗日战争正进行到艰苦阶段,离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还有几年时间。在老鱼坑旁边老榆树下,边外人正在上演一场斗争恶霸地主的活报剧。奶奶把姑姑和叔叔扔在家里,前后门大敞四开。狼没吃了姑姑和叔叔,真是万幸。

奶奶一边哭,一边一把一把朝爷爷的脸挠个不停。听说里城家孩子被狼叼了,全屯人带着家伙来到老鱼坑。“土埋子”和“老酒糟”老婆拉住奶奶,从她手里抢下要和爷爷拼命的渔刀子。爷爷耷拉着脑袋,双手下垂,一动不动站在老榆树下。他羞愧得不敢抬头,只看见满地大大小小的脚,有的像鲇鱼头海蜇头有的像小辣椒。爷爷担心,这些臭鳖羔子边外人,千万别踩了他的苞米。

“老酒糟”打雷一样问:“是你爹把你推进坑里的吗?”父亲说:“我自己跳进去的。”幸亏父亲没撒谎,否则,愤怒的边外人非把爷爷活活打死不可。

爷爷松了口气,敢把头抬起来。边外人憨厚,他也领教过边外人的厉害。头些年,张老二对病老婆起了坏心,让人们打断双腿,现在还瘫在炕上。“老酒糟”又问:“你一个小孩子有吃有喝有穿有戴,怎么不想活了?”

这声音震的水面荡起波纹,也震撼了父亲的心。他再也忍不住,对大伙儿哭诉自己对花脸狼、夜里不敢住窝棚的恐惧。人们“喀喀”的切齿声,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爷爷浑身哆嗦。当父亲控诉爷爷让他今晚还来住窝棚、他不得不不跳坑时,“老酒糟”“嗷”地一声扑上去,两个大耳擂子,打的爷爷鼻口窜血。

季霖庭想做中间人调停,被“老酒糟”一脚踹进坑里,被众人捞上来。当愤怒的人们围攻爷爷时,“老酒糟”冷静下来,制止:“里城董希录和咱边外人不一样,千行百里来到大草甸子上不容易,没让狼吃了倒让咱们打死了,咱们不也成了狼了吗?我替大伙儿打了就行了。再说里城人不来,南碱沟的群狼还得继续吃人作孽。走到天边外国都得讲理,咱们不能拿着不是当理说。”

爷爷被迫拆掉窝棚,憋了一肚子气。“老酒糟”让爷爷当着大伙儿面应承,送父亲到大营子念书,爷爷答应了。怕里城人变卦,“老酒糟”让全屯人明早去屯南,送福子去大营子念书。父亲跪地,给全屯人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