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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海难爷爷大义凛然骂天 董希录跺跺脚天下平安(1 / 2)

大连的摩登生活和繁华景象,让白成太乐不思蜀。他这次从大连回来,准备和杀牛婆有个了结,彻底离开小西山。他西装革履皮鞋铮亮,二拇指夹着太阳牌香烟。他逢人先敬一根烟卷:“日本天皇专抽这个牌子。”“歪戴帽,斜瞪眼,二拇手指夹烟卷”,是小西山人对五马六混的形容,白成太就是这种形象。见没人搭理他,他没话找话套近乎,告诉大伙儿,说:“我住在大连‘浪速町’,给日本大商人做管家。”他住在“浪速町”,给一大户日本家庭当仆人。

大伙儿不懂什么叫“浪速町”,他先说一通日本话,再翻译成中国话。日本海军和大清国海军打仗,日本军舰“浪速”号打沉了清军运兵船“高升号”,五百多名清军死亡。为纪念这次胜利,日本人将这里叫“浪速町”。小西山没人去过大连,更别说日本。谁和谁打仗谁胜谁败,叫“狼狗听”该咱什么鸡事。

董希录退还一小块口粮地,白成太像吞了一块土坷垃,顿时被噎着了。是他,让我们四家人的儿子背井离乡,现在生死不明。我们几家人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土坷垃变成一堆劈柴,在他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见多识广,几家人对他寄予厚望,觉得满天乌云顿时透亮了。他们秘密联络,第二天头晌,还在西沙岗子柳树趟子里开会。董千溪派出去的三个儿子跑回来两个,一个变成齁巴佬一个伤残,不知道老大是死是活、能不能混出人样。等他回来报仇,不知猴年马月。并没因为他家出了三个儿子,董希录多给他一块土坷拉。他越想越上火,上、下眼皮的大眼包,又你进我出地鼓起来。他干吃哑巴亏,一一肚子话没人说。

董龙头的儿子董大昌一去没有音信,老婆在家天天哭、埋怨。背后,他也掉了不少眼泪。儿子十年八年不回来,自己不愁死,老婆也得把他逼死。

董虎尾才明白,哥哥把自己推进火坑,自己把儿子推进火坑,四家人一块儿跳进火坑。从小到大,哥哥和他称王称霸祸害人,都是害人害己,现在想做好人都不赶了。看哥哥掉眼泪,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爹死得早,长兄如父,哥哥带他不走正道,才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横眉竖眼地吆喝哥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自认倒霉,你自作自受!”董龙头和弟弟相互指责,各说各的理。

董龙头抬手给了弟弟一个大耳刮子,弟弟一躲没打着,又把腰闪了。

董虎尾赶紧给哥哥揉腰,陪不是。哥哥瘫了,他还得收拾他家烂摊子。董龙头出其不意,狠咬了弟弟一口。这一口,彻底了断了亲兄弟的情分。

大伙儿更泄气了,没灭了董希录全家,倒被董希录掐脖灭门了。大伙儿在柳树趟子里呛呛了一头晌,没呛呛个头堵,倒给心里添堵。大家把白成太当成个人物,没想到比狗都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董千溪让他想个高招,他说没招,我儿子还不知道死活。几家人不欢而散,该死该活脸朝上,随便吧。

没有人理解白成太,杀牛婆都不知道他现在想些什么。他这次从大连回小西山,心情非常复杂,主意一时一个变。他在大连经常去小岗子闲逛,一看见窑姐就挪不动步了。满铁医院的日本大夫要为他做手术,进行移植,吓的他窝头就跑。他到南山麓找一位着名的老中医看病,吃了几副汤药,彻底恢复。他对杀牛婆又恨又感恩,说什么不能和她继续过下去。回家这些天,他睡在厢房里。

杀牛婆惦念白成太比惦念儿子还厉害,有好吃的给他留着,直到留臭了。她每天为他烧香磕头祷告,让他平平安安地活着。白成太对杀牛婆的依恋之情未绝,害怕被破裤子缠腿拿不动步,谎称大连生意离不开,起早离开了小西山。

他一路上思前想后,越来越恨董希录。他在石河子打尖,在大车店住了一晚,想了许多,绝不让董希录好过。他第二天雇车,去龙潭山当胡子。凭他这身本领,肯定不能当个小喽罗。他早点当胡子多好,现在成了大当家的,带喽罗将仇人斩草除根,把桃红抢到山上当压寨夫人,大碗酒大块肉,下半生快快活活。

小喽罗把“挂注”带到大当家的面前,刚要揭开眼罩,被大当家的制止。大当家的至今家仇未报,心情不好,要“拍豆腐”消遣取乐。小喽罗让“挂注”趴在地上,大当家的拿起粗粗的马鞭,把“挂注”的屁股抽得鲜血淋漓。“挂注”的一声声惨叫声,大当家的听了那么耳熟。他让小喽罗揭开“挂注”面罩,竟是自己的父亲白成太!白海葵放下鞭子跪在地上,父子俩抱头大哭。

白成太这才知道,两年前,“火爷”被儿子误伤打死,儿子当上龙潭山大当家的。听了父亲的哭诉,白海葵把这一切都算在仇人董希录身上,马上纠集队伍,当晚下山报仇。师爷看过天象爻卦,说今晚不易出行。白海葵不听师爷劝阻,今夜必须出行。管他旱路水路山路天路,只要走报仇这条路就是正路。

适逢民国世事动荡,盗匪频发侵扰民生。复县知事李春荣和警察所长殷善,亲率警察大队,到铁路东部山区剿匪。师爷说:“如果天亮之前赶不到小西山,遭遇警察大队我们只能自投罗网,走漏消息更是惹火烧身。”白海葵不高兴:“让你这么说,我白家的仇就不报了?”师爷说:“我等占山为王四方不安,民愤极大,官府围剿百年,天诛地灭在劫难逃,难免遭到全军覆没的下场。”

白海葵几年未归,报仇心切。此刻皓月当空,正是夜行偷袭杀人的好时机。别说警察大队,遇上天兵天将,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他亲点三十个精壮喽罗,背上二十葫芦头洋油,回小西山报仇。他们选一条近路,趟过松树大河。

他们对准天上北斗星,成功避开李春荣和殷善的警察大队。一行人来到老帽山下。突然间乌云滚滚霹雳闪电,天降暴雨山洪暴发。三十个身背洋油葫芦头的小喽罗,十一个被大水冲走。白海葵出师不利,改道万家岭绕过官道,第二天晚上退回龙潭山。白海葵听信师爷劝告,暂不出山。董希录如果不在半年之内归还所有土地,他全家将死无葬身之地。白海葵挽留父亲,在山寨训练胡子。

白成太自恃正规军出身,瞧不起胡匪和散兵游勇,养好伤回大连了。他不给日本人家庭做仆人,在“扇芳大楼”找了个清洁人员的差事。他把小岗子妓院当成家,每天过着花天酒地般的神仙生活,早把报仇和杀牛婆抛到脑后。

爷爷在炕上躺了半个月,腿上伤口还没愈合,迫不及待下地干活。那天他正在沙岗后耪苞米,看见家里方向杨树树梢上,浓烟滚滚烈焰升腾。不好,家里房子起火了!他扛起锄头往家跑,回去一看什么事没有,奶奶正在烀猪食。瞎董万空说,头几天在复州城,有人看见永丰塔塔尖冒烟,原来是一团团小蠓虫。

我家房檐挡水的土垅子结结实实,那天突然塌顶。没几天,复州城永封塔也突然塌顶了。奶奶养了一群鹅子,不管白天晚上,牢牢地关紧栏门。那天,二十多只鹅啄开栏门,跑进盐场老李大河,被人打死了十多只。小西山的十几条狗抱成团,去盐场替鹅报仇,被人打死了四条。爷爷提了老镢头去盐场,得知打死鹅和狗的是老丈人那头人,只好作罢。复县衙门炸狱,二十多个犯人被警察打死,也有四、五个警察殉职。县警察大队全部出动,没抓到打死警察的凶手。

永宁城永祥寺院内一棵百年柏果树,枝头被雷劈落,打掉了大树地”。我家西墙外有棵老柳树,枝头被大风刮断,打掉了墙头上的石头。石头掉下来,打在猪脑袋上。

外面发生什么大事,我家发生类似小事。奶奶嘱咐爷爷:“你种地赶海要小心,我担惊受怕。”爷爷说:“把我装进鸡蛋壳里,不小心还打了呢。”他闸沟没闸回一条鱼,倒赔了一挂牛车两头牛和所有网具,差点搭上两条人命,领教了大海的可怕和死亡的无情。老话说的好:是自己的东西跑不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得不到。贪财是追命鬼,得拿命来换。拿了别人的手短,吃了别人的嘴短。

奶奶欣慰地说:“你半个月没白养伤,炕头成了私塾,教你怎么做人做事。”爷爷说:“炕头是笆篱子,把我关了半个月。”奶奶说:“他们送后人外出闯运,出了一个胡子,咱家就遭殃了。”爷爷说:“我一定要把多占的土地,全都还给他们。”伤养好一下炕,爷爷立马变卦,把说过的话忘在脑后:“他们不把我逼上绝路,我也不能下那样的狠手,近百垧土地,不能说送就送出去。”

奶奶说:“你再想想河口门子。”。在河口门子闸沟的生死经历,是一个无时不在的说客。爷爷反复权衡,在边边角角又划出几小块土地,还给几家人。

董希录归还的这点土地,如同老虎割皮送给梅花鹿。开始,几家人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道道,不肯接受。董希录说了不少掏心窝子话,他们勉强收下。

爷爷奶奶正为归还多少土地争论不休,哪知道面临被点天灯的灭顶之灾。爷爷后悔了:“地给了不能往回要,我再往外挪地角石。”奶奶说:“地已经还了,重新开”。爷爷说:“山上的荒地都被董千溪占完了,只剩下西山砬子没人开。”奶奶说:“西山砬子是半人厚的鹅卵石,不能开地。”爷爷说:“我把地送出去,总得补回来。”爷爷不听奶奶的劝,每天起早贪黑,到西山砬子开地。

太阳还在老帽山后睡觉,西山砬子被爷爷的老镢头惊醒,刨的鹅卵石“哗啦啦”响,火星子鬼火般闪耀。奶奶说:“鹅卵石上不长庄稼。”爷爷说:“我只图心静。”他把震裂的虎口当成地垅沟,把金色的早霞当成满场院苞米。西天的火烧云,是一片片红高粱。爷爷那用老镢头刨出启明星,勾不住西堕的太阳。

人过三十天过午,得抓紧工夫了。爷爷能把西海填平,但是欲壑难平。海浩蒸腾,是他的热血沸腾。冰排叠嶂,是他的贪心膨胀。大海潮涨潮落,他总想站在潮头上,不思激流勇退。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闸沟差点儿丧命。他刨出一座座石坑,也是自掘一座座陷阱。他画地为牢,重新埋了木桩和地角石,连通沙岗后、沙湾底、地东头、南山头、南岛子。他要用鹅卵石填海铺道,让老石礁成为海鲜仓库和后花园。他要以驱赶精气为民除害为幌子,向东北海三道礓扩展。他要把西山砬子、西庙山、驼山、老帽山、龙潭山、北大山都当成地角石,把大海、山冈、田地、树林都安上胶皮轱辘,变成一挂挂大马车,赶回小西山。

董希录在西山砬子开地,震撼了三里五村。好事再不能让他一个人占了,人们涌到西山砬子上,刨鹅卵石开地。董寒小、董立春、董至夏、董水雨、董雪大、王分秋、于蛰惊、陈明清、王学友、周不瑜、霍没灾、桑公襄、白化石等,将白茬茬的木桩,在西山砬子上乱钉一气。每块鹅卵石都成了狗头金,每根盘地蒿都是引火绳,每颗火星都能点燃一场械斗。大伙儿为一块地盘争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天天争吵、怒骂、赌咒、打斗、暗算,宁肯误了节气耽误播种,也要争个高低,拼个你死我活。“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已经有人命丧黄泉。

董希录率先开出二亩鹅卵石地,已经开始播种。别人不管刨多深的坑,拣出多少鹅卵石,坑里播种,颗粒不收。董希录在沙岗后获得大丰收,在西山砬子也得到好收成。

每天夜里,爷爷偷着往鹅卵石坑里挑土,在厚厚的黑土层上,覆盖一层鹅卵石掩人耳目。大伙儿被他制造的假象所蒙蔽,忿忿不平地离开西山砬子。

半夜三更,爷爷听见西山砬子那边,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他第二天一大早来到西山砬子,吓了一跳。一座小庙前一片纸灰,有人在这里烧过纸。燃放鞭炮留下的碎纸,像下了场红雪。一阵海风刮过来,纸灰盘旋,像从海里上来精气。小庙里供着狐仙黄仙蛇仙蟒仙龟仙,瞪眼扒皮似在咋咋呼呼:

藏深山修身养性,

出古洞四海扬名!

还我河山有求必应!

天师传德不许回煞,

若要回煞铁豆发芽!

金鸡鸣处艳阳照,

六精斩尽百煞消!

剁剁剁杀杀杀扎扎扎……

接着,西山砬子到处竖着董希录被斧剁、火烧、水淹、烟熏、劓鼻、割耳、扎眼、刀劈、车裂等小人。有的用纸扎,有的用萝卜削,有的用木头刻。

每当爷爷攀上西山砬子,阴风四起黑雾腾腾,海面波涛汹涌。树林子里钻出一只只怪兽,冲他龇牙吼叫。青面獠牙的厉鬼上蹿下跳,他头顶上不时垂下一根绳套,脚底陷下一座深坑。他不信邪不信鬼不信神,抡起老镢头一阵乱砸,将小庙砸成一堆堆废砖烂瓦,神胎变成粉末。他拔掉旗杆点着,烧成一堆灰烬。

那天,从西北海上空“哗啦啦”飘来一团响云,在西山砬子落下一层铜钱,把青草砸出清新的鲜草味儿,在鹅卵石上崩出刺鼻的硫磺味儿。等大伙儿得信儿涌到西山砬子拣钱,响云拐弯飘回西北海。大伙儿眼巴巴看着钱雨砸在海面上,溅起一片片雪白的水花。董希录拣的一大堆铜钱货真价实,别人拣的铜钱都是破盆碎瓦。那天半夜三更,“咔嚓”一声,我家外屋窗棂被石头砸断。门被顶住。爷爷从窗户跳出去,门口横着一口黑漆棺材,里面盛殓他的死尸泥胎。

那一年,西北海一天都没安静过。没到活汛,鱼鳖虾蟹提前闹海。海豚排起长队表演“龙兵过”,翻起一道道雪白的浪花。赤甲红螃蟹在滩涂上往来穿梭,海螺在石棚边垒起一座座礁塔。从深海浮上一具大王乌贼,在海面上如同山脊矗立。乌贼须子胜过千年古树虬枝,上面缀满十八仞大锅一样的吸盘。

二尺长的黄花鱼排成各种队形,是白成太操演护城兵。小杂鱼挤成一堆一堆,比炖在锅里还密实。爷爷往海里扔了块石头,“噗”一声漂起一片鱼肚白。

爷爷听了奶奶劝告,千万不能碰海。大伙儿都看着董希录,他不做的事情谁都别做。他不敢动的东西,好东西也是坏东西。他敢动的东西,坏东西也是好东西。大伙儿把爷爷比做老天爷,以为这是他设下的阴谋呢。

天等人等潮汛不等,大伙儿呛呛之后下了决心:必须抛弃招灾惹祸的土地,砸锅卖铁造船出海。二爷被东家请西家雇,放大树造大船。大树快被他放光,他打造了好几把“长龙”。三爷恨不能生出十八双手,同时织三十六盘网。

人们卖牲口卖青苗卖土地造船,马卖驴钱,驴卖狗钱。人们把没上套的牤牛杀了,蒸牛肉包子卖钱造船。牛犊子白给没人要,在田野里长成野牛。

赤贫人家没有东西可卖,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拆房拆鸡窝鸭圈,用梁柁、檩子、门窗框造船。老人献出棺材,稍加改造就是舢板子。女人们把捻绳纳鞋底的青麻剁碎,和了豆油洋灰白面调出泥子,将大船榫缝抹得密不透水。海滩上,“蓬蓬”“咚咚”“通通”的木锤卯榫演奏打击乐。要饭花子用板皮、树枝扎成筏子,把要饭筐改成鱼篓和漂箩,用要饭棍绑了木板,做浆划船。

大大小小的船造好,木匠在船体上刷一层桐油。刺鼻的桐油味四处弥漫,怀孕的女人被熏得“哇哇”呕吐。进入农历五月,大伙儿手推肩扛绳拉,把一艘艘新船弄进浅滩。从西庙山到河口门子、老牛圈到龙王庙、王家崴子再到营口鲅鱼圈几千里海滩上,一座座水师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气势如虹好不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