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了失控。
在这个帝国,一切都应该在掌控之中。人的流动,财富的聚集,技术的更迭,都必须被纳入朝廷的视野,置于皇权的绝对控制之下。而现在,在帝国最富庶的腹心之地,一个地方家族,在没有动用任何官方资源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展现出了一种超越时代、也超越了官府掌控的工程能力。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个独立的、不受控制的“力量中心”正在悄然形成。它拥有雄厚的资本(方家的纺织生意),拥有顶尖的人才(那些失踪的官匠),如今,又拥有了先进的技术(那闻所未闻的水车阵)。这三者结合,便是一头足以挣脱皇权锁链的幼兽。今天,它可以造水车;明天,它就能造兵器;后天,它想造什么?
对于王振这样一个权力欲与不安全感都达到了极致的偏执狂而言,这绝不仅仅是一桩地方上的奇闻异事。这是一种挑战,一种对中央集权最根本逻辑的潜在挑战。这是一个“国中之国”的雏形 。
“等一下。”王振的声音,冷得像冰,“调查一下方家。”
他从软榻上站起身,缓缓踱到那面巨大的波斯水晶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身着蟒袍、面色苍白的自己。
“我怀疑,就是方家掳掠了那些官匠。”他的声音,通过镜子的反射,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否则,他们哪来的本事,造出那样的水车阵?”
他转过身,目光在高远和沈十的脸上一一扫过,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两把即将出鞘的刀。
“高远,沈十。”
“属下在。”两人同时应声,声音中充满了肃杀之气。
“你们二人,亲自去一趟江南。”王振的命令,冰冷而精准,如同外科手术刀,“找到源头,找到那个工匠。如果有什么图纸,我要它。如果这背后有一个头脑,我要知道,这个头脑属于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去吧。”
当高远与沈十的身影消失在王振府邸那厚重的朱门之后,京城的喧嚣仿佛才重新向他们涌来。然而,他们身上的那股源自殿宇深处的阴冷,却并未因此消散分毫,反而与外界的烟火气息格格不入,在他们周身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们没有返回各自的住处,而是径直穿过坊巷,走向了皇城之西,一处地图上没有标注、寻常百姓甚至连名字都不敢提起的所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
这里,是帝国的暗面,是皇权最锋利的獠牙。没有寻常衙门口的石狮与牌坊,只有两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和门前终年不见阳光的、被无数双皂靴踩得光滑发亮的青石板。空气中,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霉味,即便是正午的阳光,照在这里,也仿佛失去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