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夜,比太行山更深沉。
秦淮河畔的画舫依旧灯火辉煌,丝竹之声隔着水汽飘来,靡靡中透着一股末世的浮华。司礼监掌印太监马士英的府邸,却早已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两只沉默的怪兽,吞噬着一切声响。
一辆不起眼的青呢马车,悄悄停在了府邸侧门。车门打开,陈公公佝偻着身子下来,绯红的蟒衣在夜风中显得有些皱巴。他顾不上整理仪容,甚至没让仆人通报,便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重院落,直奔马士英的书房。
书房里,烛火通明。
马士英正坐在紫檀木大案后,审阅着来自凤阳的军报。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纸背,看清千里之外的战局。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抬,只是冷冷地问:“回来了?”
“回督师大人!”陈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激动与惶恐,“奴才……奴才回来了!”
马士英这才放下手中的军报,抬起眼皮,审视着自己这个最得力的心腹。他没说话,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这无声的催促,比任何严厉的拷问都更让陈公公心头发紧。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关乎自己的前程,也关乎整个南明的安危。
“督师大人,”陈公公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咱……咱见到李昊了!见到那个靖南营的匪首了!”
马士英的眉毛微微一挑:“哦?他见你,说了什么?”
“他……他根本不是什么草民!”陈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情真意切,“咱一到他营里,他就摆开了阵仗!那营寨,修得跟铁桶一样!咱还亲眼见到了他的兵!一个个穿着新军装,手里端着的……端着的根本不是鸟铳,是一种‘燧发枪’!”
“燧发枪?”马士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陈公公激动地比划着,“咱不信邪,让李昊演示了一番!您猜怎么着?一千步外,二十个靶子,一轮齐射,全穿心而过!那枪声,‘砰砰砰’的,比咱京营里最好的鸟铳还响十倍!震得咱耳朵嗡嗡的,手里的茶碗都摔了!”
他这番描述,绘声绘色,将现场的震撼感渲染到了极致。
马士英的脸色终于变了。清军一个精锐营,标配五百支火绳枪,已经是倾尽国力。这李昊,一个山匪,竟有两百支燧发枪?这绝不是“草寇”,这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两百支……”马士英喃喃自语,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
“何止啊!”陈公公一看有戏,赶紧加码,“督师大人,您是没看见他那些兵!一个个眼神跟狼似的,端着枪的架势,比咱见过的任何官军都标准!李昊那小子还跟咱说,他手下有两千人,个个都是能打硬仗的!”
“两千?!”马士英猛地坐直了身子。
“对!”陈公公斩钉截铁,“他营里的军装、枪炮,都是自己造的,铁矿、工匠,样样不缺。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早有预谋,根本不是一时兴起占山为王的草寇!他是在憋着劲儿,要成大事啊!”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马士英的危机感。
在他看来,陈公公口中的李昊,已经不是一个装备精良的两百人小队,而是一支拥有两千精锐、自给自足、野心勃勃的地方武装力量。这种力量,如果不尽早收编或剿灭,迟早会成为南明的心腹大患。尤其是当清军主力南下时,这支队伍在背后捅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马士英沉吟半晌,冷冷地问:“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反?为何要见你?”
“因为他怕!”陈公公抓住机会,抛出了最关键的诱饵,“督师大人,您猜他见了咱,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我等草民,能守着太行不被清军糟蹋,已是万幸。可营里的兄弟要吃饭,要养家……朝廷要是能给些粮饷,咱愿为陛下守好北大门。’”
“哦?”马士英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他还说,”陈公公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机密”的味道,“只要朝廷封他个虚职,每年给五千两银子,他愿意派三千兵听朝廷调遣!他不要实权,不要户部的编制,就想图个‘靖南防御使’的名分,让他的兵,能光明正大地跟清军拼命!”
“三千兵……听调遣?”马士英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精光。
他明白了。李昊不是不想反,是在待价而沽。他在用自己的实力,换取一个合法的身份和朝廷的庇护。
陈公公看着马士英的表情,知道火候到了。他最后补上致命的一刀:“督师大人,依奴才看,这李昊是想做第二个左良玉!咱们现在不把他拉过来,万一哪天清军许了他更大的好处,他立刻就会倒戈相向!到时候,太行山里的两千人马,就成了插在咱们背后的一把刀!”
“倒戈……”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马士英的心里。
左良玉的教训,他记忆犹新。那个手握重兵的平贼将军,最终也是因为朝廷猜忌、粮饷不济,才在九江反戈,差点让南明朝廷万劫不复。眼前的李昊,情形何其相似!他有兵,有枪,有地盘,唯独缺一个“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