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时间。”叶青补充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鬼子……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黑石死了,彪子跑了,消息……很快会传到黑云岭。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山狗三人:“杀了他们……容易。但……我们得不到……任何好处。留着他们……或许……还有点用。”
“有什么用?三个墙头草!”大壮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道,语气满是不屑。
“正因为是墙头草……才懂得……审时度势。”叶青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熟悉……这一带的山路,了解……黑云岭鬼子据点……外围的情况。我们需要……向导,需要……眼睛。”
她的意思很明确,要利用这三人的价值。
“可是,万一他们……”周瑶担忧道。
“没有万一。”叶青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栓子,把他们……带过来。”
山狗三人被带到殿内,面对赵旭日和叶青,更是吓得体如筛糠,尤其是看到叶青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时。
“给你们……两条路。”叶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死。二,戴罪立功。”
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我们选二!选二!长官饶命!我们一定戴罪立功!”
“怎么个……戴罪立功法?”叶青缓缓问道。
山狗抢着回答:“我们知道好些鬼子巡逻队的路线和时间!还知道黑云岭据点外围几个暗哨的位置!我们可以带路!只要长官给我们一条活路!”
另外两人也连连点头。
“好。”叶青点了点头,“暂时……饶你们不死。但……记住,你们的命,是借来的。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立了功,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她恩威并施,既给了他们希望,也画下了不容逾越的红线。
处理完俘虏的问题,接下来便是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老刀指出的那条通往北面缓冲区的隐秘小路,是目前已知最可行的出路。但那条路充满未知,而且意味着他们将再次离开相对熟悉的区域,进入完全陌生的环境。
“我们必须走。”赵旭日看着摊开在膝上的、由栓子根据记忆和老刀描述绘制的简陋地图,语气坚定,“老君庙已经暴露,不能再待。北面虽然是未知,但总比留在这里被鬼子瓮中捉鳖强。”
“物资……能支撑多久?”叶青问。
周瑶清点了一下:“加上缴获的,粮食大概还能撑七八天,如果极度节省的话。药品充足,尤其是有了这批盘尼西林。弹药……省着用,应付几场小规模战斗应该没问题。”
七八天……必须在粮食耗尽前,找到新的补给点或者走出这片山区。
“让山狗他们……详细画出……他们知道的……路线和据点情况。”叶青对栓子吩咐道,“我们需要……最详细的情报。”
她又看向赵旭日:“队伍……需要整编。新加入的人……打散,分配到各组。由老战士……带领。纪律……必须重申。”
在叶青的遥控指挥下,老君庙内的队伍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出发前准备。战士们擦拭武器,分配物资,整理行装。山狗三人则被要求在地图上尽可能详细地标注出他们所知的一切信息。
叶青也没有闲着,她让周瑶扶着她,在殿内进行小幅度的走动,锻炼伤腿的承受能力。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剧痛和冷汗,但她始终坚持着。她知道,接下来的路途,她必须尽可能恢复行动能力,不能再成为队伍的拖累。
休整与抉择。在老君庙这短暂的喘息之机,他们消化了昨日的战果与教训,整合了力量,明确了方向。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但这一次,他们带着更加充足的准备和更加坚定的决心,准备再次踏上那条充满荆棘的求生之路。庙外的阳光正好,但每个人都清楚,温暖之下,隐藏的是更加凛冽的寒风。
休整两日后,在老君庙升起第三缕炊烟时,队伍再次开拔。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和相对充足的补给,踏上了北行之路。队伍进行了整编,山狗等三人被打散,分别安插在栓子、大壮和另一名老战士的小组中,名为协助,实为监视。纪律被反复重申,任何异动都将招致最严厉的惩处。
叶青的状态比预想的更好。草药的持续作用和盘尼西林的保驾护航,让她腿上的感染被彻底控制,伤口开始结痂愈合。虽然依旧无法长途行走,需要轮流背负,但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精神也明显健旺,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冷静,成了队伍在迷雾中前行时最稳定的灯塔。
向导的角色主要由山狗担任。这个曾经的墙头草,在生死抉择面前,表现得异常卖力。他走在队伍最前面,与栓子一起探路,不时指着某条隐秘的兽径,或者某处看似寻常的岩石,低声解释着哪里可能有日军暗哨的视野死角,哪条溪流是相对安全的取水点。
“从这边绕,虽然多走五六里,但能完全避开‘鬼见林’边缘那个鬼子了望塔。”山狗指着一片陡峭的、布满了滑落碎石的山坡说道,脸上带着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就是路难走点。”
栓子仔细观察着地形,又对照着怀里那份由山狗口述、他亲手标注的简陋地图,点了点头:“难走总比撞上鬼子强。走!”
队伍开始攀爬那片碎石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防止滚落的石块暴露行踪。叶青伏在赵旭日宽阔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和沉重的呼吸。她默默计算着时间和路程,心中并无太多轻松。山狗的配合,是基于对死亡的恐惧,这种忠诚能维持多久,是个未知数。而且,他提供的情报,是否完全准确?有没有遗漏,甚至是陷阱?
“停下。”在翻过碎石坡,进入一片相对茂密的冷杉林后,叶青突然低声下令。
队伍立刻停止前进,战士们迅速依托树木隐蔽。赵旭日将叶青小心地放下来,靠在一棵大树后。
“怎么了?”赵旭日低声问,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叶青没有回答,目光投向走在队伍中段、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另一个原黑石队员——名叫老蔫的那个矮个子。
“老蔫,”叶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那人耳中,“你好像……对这条路……很担心?”
老蔫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不敢看叶青的眼睛。
山狗急忙跑过来,解释道:“叶营长,他没走过这条路,就是胆子小……”
“是吗?”叶青打断他,目光依旧锁定在老蔫身上,“可我听说……你有个表哥……就在前面……三道拐的……维持会里做事?”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不仅老蔫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恐,连山狗和其他人也愣住了。这是山狗之前没有交代过的信息!
赵旭日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按在了枪套上。栓子和大壮也立刻围了过来,眼神冰冷。
“说!”赵旭日厉声喝道。
老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长官饶命!饶命啊!我……我表哥是在三道拐维持会,但……但我们早就没来往了!我……我没想害大家!就是……就是怕路过那里被认出来……”
叶青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在判断这话的真假。山狗提供的路线,确实需要经过三道拐附近。如果老蔫的表哥真在维持会,哪怕没有来往,也是一个潜在的巨大风险。
“山狗,”叶青将目光转向脸色同样难看的山狗,“这事……你不知道?”
山狗额角冒汗,支吾道:“我……我听说过一点,但……但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没……”
“看来……你们的诚意,很有水分。”叶青的声音冷了下来,“栓子,地图。”
栓子立刻将地图铺在叶青面前。叶青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最终停留在标注着“三道拐”的位置附近。
“绕开三道拐。”她做出了决断,“走西边……翻越磨盘岭。虽然更远……更累,但……更安全。”
磨盘岭,是比鹰嘴背更险峻的存在,山狗之前极力反对走这条路。但现在,由于他和老蔫的隐瞒,信任已经出现裂痕,叶青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艰难的方案。
山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叶青那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颓然地点了点头。
队伍再次转向,朝着西边那巍峨连绵、云雾缭绕的磨盘岭进发。气氛变得有些沉闷,战士们对山狗三人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叶青的这次敏锐洞察,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危机,但也让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条求生之路上,除了要面对外部的敌人,还要时刻提防内部的隐患。
攀爬磨盘岭的过程,是对意志和体力的终极考验。许多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依靠绳索和人力,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艰难挪移。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体力在急速消耗,粮食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叶青拒绝了特殊照顾,将自己的口粮份额降到了最低。她大部分时间依旧需要背负,但在相对平缓的路段,她会坚持要求下地,拄着木棍自己行走一段。每一步都伴随着伤处隐隐的抽痛,但她走得异常坚定。她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包括那些新加入者和她自己,这支队伍的脊梁,从未弯曲。
五天后,当他们终于站在磨盘岭的北麓,望着脚下那一片相对平缓、炊烟袅袅的陌生山谷时,所有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粮食几乎告罄,人人面带饥色,衣衫被荆棘刮得更加破烂,但他们的眼睛是亮的。
他们成功穿越了最险峻的屏障,来到了北面的缓冲区。希望,似乎就在那片有人烟的山谷之中。
“下山。”叶青看着山谷中升起的炊烟,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找个村子……换点粮食。打听……消息。”
北行之路,暂告一段落。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村庄,是可能存在的友军,还是新的危机?所有人都不清楚,但他们知道,至少,他们又闯过了一关。生存的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
磨盘岭北麓的山势趋于平缓,墨绿色的林海逐渐被开垦出的、如同补丁般的梯田所取代。远远望去,山谷底部,几缕灰白的炊烟正从一片聚集的灰瓦屋顶间袅袅升起,勾勒出一个宁静村庄的轮廓。那便是地图上标注的“三家村”。
希望近在眼前,但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养成的本能,让队伍没有立刻冲下山去。赵旭日下令在距离村庄约二里外的一处茂密杉木林中隐蔽休整,同时派出了最得力的侦察组合——栓子和山狗,前出摸清情况。
“看清楚,村里有没有鬼子或者伪军的驻兵?村民的态度怎么样?有没有合适的接触对象?”赵旭日仔细叮嘱,目光锐利地扫过山狗,“别再出任何岔子。”
山狗连连保证,和栓子一起,如同两只警惕的山狸,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坡,消失在通往村庄的小径尽头。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格外煎熬。饥饿感如同火烧,战士们靠着最后一点炒面和溪水勉强支撑。叶青靠坐在一棵杉树下,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并未沉睡,而是在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分析着任何可能预示危险的声音。
约莫一个时辰后,栓子和山狗安全返回。
“团长,营长,看清楚了!”栓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振奋,“村里没有鬼子兵,也没有二狗子(伪军)驻扎!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穷村子,村民都在地里忙活,村口有几个老头晒太阳,没什么异常。”
山狗也补充道:“我远远观察了,村子不大,顶多二三十户人家。看房屋和村民的穿着,日子过得挺紧巴。村东头有口水井,旁边那户人家院子最大,瓦房也最齐整,可能是村里的主事人。”
这是个好消息。一个没有日伪军直接驻扎的贫困村庄,意味着相对较低的风险,但也意味着获取大量粮食的难度会很大。
“怎么接触?”赵旭日看向叶青。与老百姓打交道,需要格外注意方式方法,尤其是在他们自身也形容狼狈、携带武器的情况下。
叶青缓缓睁开眼,思索片刻:“不能……全都去。会吓到……乡亲。老赵,你带栓子……和周瑶去。带上……两匹棉布,和……几块大洋。态度……要诚恳,说明来意……是买粮,不是强征。”
她选择让赵旭日这个看起来最正派的团长出面,带上细心周到的周瑶和机灵的栓子,用相对柔和的物资(棉布和大洋)而非武器作为交换物,最大限度降低村民的恐惧和抵触。
“明白。”赵旭日点头,立刻从缴获的物资中清点出两匹灰色棉布和五块大洋。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具诚意的“货币”了。
三人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溃兵,这才沿着小路向三家村走去。
叶青和其他人留在林中继续等待,气氛依旧紧张。大壮和几名战士占据了林子边缘的有利位置,警惕地监视着村庄方向的动静。山狗等三人则被严格看管在原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渐偏西。林间的光线变得柔和,但等待的焦虑却在蔓延。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战士们下意识地握紧枪柄。
终于,在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色时,村口出现了赵旭日三人的身影。他们不是空手而归!栓子和周瑶肩上各扛着一个不小的麻袋,赵旭日手里还提着一个瓦罐。
“回来了!”负责了望的战士低呼一声。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纷纷从隐蔽处站起身。
赵旭日快步走回林中,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但眼神是亮的。“谈成了!村里的保长姓韩,是个明白人,虽然一开始很警惕,但听说我们是打鬼子的队伍,态度就好了很多。我们用两匹布和两块大洋,换来了这些糙米和红薯,还有一罐咸菜。韩保长说,村里也艰难,只能匀出这么多了,让我们千万别声张。”
他打开麻袋,里面是黄澄澄的糙米和带着泥土气息的红薯。那罐咸菜更是散发着诱人的咸香。对于饥肠辘辘的众人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太好了!”周瑶也难掩喜悦,“韩保长人不错,还偷偷告诉我们,往北再走三十里,有个叫‘白石滩’的地方,以前也有咱们的队伍活动过,后来虽然散了,但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白石滩?这又是一个新的、有价值的信息!
战士们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开始生火造饭。当混合着糙米和红薯的粥香在林中弥漫开来时,每个人的胃都忍不住咕咕作响。
叶青接过周瑶递过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慢慢地喝着。温热粘稠的粥水滑过喉咙,带来实实在在的饱腹感和力量。她看着围坐在火堆旁、虽然依旧面黄肌瘦却眼神明亮的战士们,心中稍安。
然而,她的目光扫过正在帮忙分发食物的山狗时,心中那根警惕的弦依旧没有放松。山狗在接触到韩保长时,有没有暗中传递什么信息?韩保长的善意,是出于民族大义,还是另有考量?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缓冲区,真的就绝对安全吗?
“老赵,”叶青放下碗,对赵旭日低声道,“今晚……不能在这里过夜。吃完饭……我们连夜离开。向北……走一段,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宿营。”
赵旭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叶青的顾虑。三家村的接触虽然顺利,但确实不能排除消息走漏的风险。谨慎,是他们能活到现在的唯一信条。
“好。”他重重点头。
短暂的温暖与饱腹之后,队伍再次隐入渐浓的夜色之中,向着未知的北方继续前行。三家村的炊烟和韩保长的善意,像黑夜中的一点星火,给了他们短暂的慰藉和新的方向。但前路依旧漫长,黑暗依旧无边,他们必须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给养和情报,继续在生存的钢丝上,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