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五一的重逢(1 / 2)

五月的晨光带着暖意,洒在黄羊镇略显空旷的街道上。沈雯晴跨坐在家里那辆略显陈旧的红色钱江125摩托车上,发动机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她穿着一身便于劳动的浅灰色旧运动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白皙却并非纤弱的手臂,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扎成一个丸子头,脸上还戴着一副宽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早餐时母亲白玲还在絮叨着“女孩子家少往地里跑,晒黑了不好看”,但她置若罔闻。农场是她家如今全部的希望,也是她能暂时逃离学校里那些黏腻目光和镇上流言蜚语的净土。今天要进行棉花的定苗工作,是关键一环,她必须去看看。

摩托车驶出镇子,视野豁然开阔。百亩棉田已然披上一层稀疏的绿意,嫩绿的棉苗在覆盖的透明地膜下倔强地探出头。地头上,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个雇来的短工,大多是附近村庄的农妇和一些半大的小子,他们戴着草帽,提着水壶,三三两两地散开,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将过于密集的棉苗间掉,只留下最健壮的一株。

沈雯晴停好车,目光扫过人群,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看到了杨表舅,也看到了跟在他身后、同样穿着破旧衣服的杨科研和年纪更小些的杨非凡。杨科研正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弯腰辨认着需要拔除的弱苗,动作僵硬,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他看到沈雯晴,眼睛立刻亮了一下,想凑过来打招呼,但沈雯晴已经径直走向父亲沈卫国那边,开始询问定苗的标准和进度,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杨科研只能悻悻地收回脚步,心里暗骂一句,继续埋头干活,但那眼神却像钩子一样,时不时就往沈雯晴那边瞟。

就在这时,一阵不属于这片土地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了地头土路上。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面色严肃的周母,她皱着眉打量了一下这尘土飞扬的农田景象。紧接着,一个身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是周逸鸣。

此刻的周逸鸣,与几个月前那个在游戏厅里意气风发、带着兄弟呼啸来去的少年判若两人。他穿着一身干净却略显拘谨的运动品牌,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被长期压抑后的焦躁和茫然。这几个月,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无声的囚禁。

自从服装城那场波及到他的恶性伤人事件发生后,家里,主要是母亲,对他的管控骤然提升到了最高级别。曾经可以自由支配的课余时间被彻底剥夺,周末的篮球、游戏厅、甚至只是和同学在街上闲逛,都成了不被允许的“危险活动”。母亲以“安全”和“收心”为名,将他牢牢地看管起来。

更让他感到窒息的是,关于沈文勤——那个他曾视为肝胆相照的兄弟,那个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推开他、自己却被利刃刺中的少年——的所有消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他问过父母,父母讳莫如深,只含糊地说“在养伤,别去打扰”;他试图打电话到沈家农场,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被含糊搪塞过去;他甚至偷偷用家里的电脑登录过几次qq,那个属于“白晴”的头像始终是灰色的,他留下的无数条询问、关心、甚至带着抱怨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沈文勤,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彻底的、不正常的“消失”,让周逸鸣心里充满了不安的猜测和各种荒谬的想象:是不是文勤伤得太重,出了意外?还是他们家搬走了?或者是……文勤在怪他,怪他连累了对方,所以不想再理他了?

这种猜测和愧疚,日夜啃噬着他的心。那个漂亮少年将他推开时决绝的眼神,那溅到他自己脸上的、温热的血点,成了他夜里反复出现的梦魇。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脑海里全是沈文勤苍白着脸倒下的画面。

而母亲,似乎铁了心要将他塑造回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范生。她不止一次地强调:“逸鸣,你以前就是太野了,才会惹上那种祸事!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心思都不在学习上!你跟那个沈文勤,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那种……家庭复杂的孩子,只会带坏你!”

为了彻底“掰正”他,母亲甚至在周日,原本该是唯一可以喘息的时光,也为他报满了各种补习班——数学、英语、物理。美其名曰“查漏补缺”,“为高三冲刺做准备”。周逸鸣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精致笼子里的鸟,每一次试图扑扇翅膀,都会被无形的栅栏撞回来。他反抗过,争吵过,但面对母亲那套“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这次惹了多大的祸”、“再不收心你这辈子就毁了”的连番轰炸,以及父亲沉默却显然赞同的态度,他所有的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孤独和被背叛感。家里人不理解他,甚至试图抹去他最重要的兄弟存在的痕迹。他怀念和沈文勤一起逃课去打游戏的刺激,怀念在游戏里并肩作战的热血,更怀念那个能毫无保留理解他、陪伴他的兄弟。这种怀念,在日复一日的压抑和隔绝中,非但没有淡化,反而发酵得更加浓烈,混合着沉重的愧疚,变成了一种执念。

所以,当母亲终于松口,同意在五一假期带他和妹妹回黄羊镇老家“散散心”时,他内心是狂喜的。他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沈文勤!当面问清楚!他要知道他好不好,要告诉他自己的愧疚和这几个月来的煎熬,要找回他们之间那份不该被轻易斩断的情谊!

此刻,他终于踏上了黄羊镇的土地,几乎是凭着直觉和记忆,催促着父亲将车开到了沈家农场附近。他一眼就锁定了那个站在田埂上、身姿挺拔、即使穿着旧运动服也难掩清丽轮廓的身影。虽然戴着太阳镜,但那熟悉的感觉让他心脏狂跳。周逸鸣完全不顾身后母亲低声的喝止,拔腿就朝着田埂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跑去,积压了数月的担忧、愧疚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渴望,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他几乎是带着哭腔,激动地大喊:“文勤!”

那身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对旁边的沈卫国低声交代完了关于苗距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侧影,让周逸鸣的心跳漏了一拍——太像了,那专注时微抿的唇角,那挺拔中带着一丝孤倔的站姿。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来。

五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脸上。周逸鸣首先看到的,是那双摘掉太阳镜后露出的、平静无波的黑沉沉眸子,依旧是记忆中的形状,甚至比记忆中更加清亮,但里面蕴含的东西,却陌生得让他心悸。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随即猛地定格在她脑后——那不是他记忆中利落的短发,甚至不是简单的马尾,而是两条精心编织、垂在肩前的双鱼骨辫。乌黑顺滑的发丝被分成均匀的几股,交错缠绕,透着一种属于小女孩的精致与乖巧,与她身上那套沾了点泥星的旧运动服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这发型让他瞬间恍惚了一下。

然而,更强烈的冲击接踵而至。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的全身。浅灰色的运动服布料柔软,清晰地勾勒出胸前已然隆起的、不容忽视的饱满弧度,腰肢在宽大外套下依稀可辨一份属于少女的纤细,与记忆中那个单薄、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坦的“兄弟”身形截然不同。这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无法伪装的玲珑曲线,都在尖锐地宣告着一个事实:这不是一个男孩应有的身体!

巨大的荒谬感和认知的混乱让周逸鸣几乎站立不稳。他脑海里那个在服装城厕所里,两人并排站在小便池前,他无意中瞥见的、属于少年的大致轮廓,与眼前这具鲜活、柔美、毋庸置疑的女性躯体猛烈地撞击着。

“你认错人了。”她开口,声音清润、纯粹,是毫无杂质的女声,像山涧溪流敲击在卵石上,与他记忆中沈文勤那正处于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天差地别。“我叫白晴。”她甚至还刻意补充了一句,指尖在空中虚划,动作带着一种他从未在“文勤”身上见过的、难以言喻的柔韧,“白色的白,晴天的晴。”

“不可能!”周逸鸣猛地摇头,拒绝接受这诡异的一切。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试图从这张过于柔和的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视线如同扫描仪般掠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猛地定格在她右眼眼角下方,那颗极其细微、却在他记忆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小小泪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