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隘前月暗 尺素心煎(2 / 2)

“蒋将军,万事小心。信号火起,便是你们行动之时。此信,务必交到凤凰郡主手中。”她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

蒋魁双手接过皮囊,紧紧按在胸前铠甲之下,瓮声道:“林帅放心!末将必不辱命!”说罢,向叶飞羽抱拳一礼,身影迅速没入帐外的黑暗。

叶飞羽也站起身,重新披甲。林湘玉默默帮他系好丝绦,整理臂缚。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我去看看火矢准备。”叶飞羽道。

“我去伤员处再巡一遍。”林湘玉同时开口。

两人目光交汇,彼此点了点头。

叶飞羽大步走向营盘前沿,那里,翟墨林正带人做着最后的检查。林湘玉则转身,提着药箱,走向营盘后方那片压抑着痛苦的区域。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无论前方是血火战场还是人心鬼蜮,她都将与他一同面对,以她的方式,支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希望。

夜色正浓,月隐星稀。飞云隘巨大的黑影,如同匍匐的受伤巨兽,在远方沉默。而在这巨兽的爪牙之下,渺小如萤火般的人类,正以信念、智慧与情义为薪柴,试图点燃一场破晓的烈焰。那皮囊中的尺素,承载的不仅是冰冷的军令,更是跨越生死险阻、试图熨帖一颗可能已被猜忌冰封的心的,一点微温。

叶飞羽来到营盘前沿一处背风的凹地。这里远离主要营帐,翟墨林和几名核心工匠正在此做最后的忙碌。地上摊着几张油布,上面摆放着几支经过改装的火箭。它们的外形比用于杀伤的“火龙出水”箭体更细长一些,头部并非铁蒺藜包裹的爆燃物,而是一个用多层浸油硬纸和薄木片精心捆扎、形状更流线的装置。

“将军,”翟墨林见叶飞羽到来,指着其中一支解释道,“去掉了铁石碎瓷,这里头主要填塞了硝石比例更高的发光剂,混杂了硫磺和晒干的辛辣草药末。尾羽也调整过,力求升空更稳。点燃发射后,飞到最高处会二次引燃,炸开的火光更亮,持续时间约莫三到五息,声响也够大,足够让十里内看得清楚。”他脸上沾着黑灰,眼中有血丝,但神情专注,“就是这准头……将军,今夜有微风,方向偏西南,我们只能尽量瞄准那片山坳上空,具体落点,实在无法保证。”

叶飞羽拿起一支,掂了掂分量,又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飞云隘西北方向。今夜无月,星光黯淡,正是隐蔽行动的好时机,却也给信号传递带来了挑战。“无妨。”他沉声道,“本就不是为了精准打击。要的就是这出其不意、不知来自何处的‘天火’惊雷。翟先生,六支箭,分三组,每组间隔十个数发射。要的就是连绵不断、接二连三的效果,让敌人摸不清我们有多少这玩意,也不敢轻易断定是佯攻。”他顿了顿,“发射架务必稳固,发射后,你们立刻带着剩余家当,撤到后面第二道线,不得有误。”

“属下明白!”翟墨林郑重应下。

与此同时,林湘玉提着药箱,走进了伤员聚集的几顶大帐。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间或传来压抑的痛哼。灯火昏暗,人影幢幢。她先巡视野地里重伤员集中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查看他们的伤口包扎是否妥当,额温是否异常,轻声询问着感受。遇到一个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蜡黄、意识有些模糊的年轻士兵,她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却清晰地说:“兄弟,挺住。叶将军带着咱们打了胜仗,打开了通路,飞云隘的袍泽就快能跟咱们会合了。你是好样的,给家里挣了脸面,不能在这会儿松了气。”那士兵眼皮动了动,含糊地应了一声,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她又走到轻伤员区域,这里气氛稍活络些,但疲惫和忧虑写在每个人脸上。她一边给一个手臂被划开长口子的老兵换药,一边听着几个士兵低声议论。

“……听说城里是凤凰郡主在守,真能撑到咱们去吗?”

“郡主是女中豪杰,肯定能!”

“可这都多少天了……咱们一路过来都这么难,城里……”

林湘玉手下动作平稳,语气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接话道:“正因为难,城里守军的每一刻坚持,都比金子还贵重。咱们这一路拼杀过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们的血白流,不让他们的坚守成空?叶将军已有破敌妙策,今夜就有动作。诸位兄弟受了伤,流了血,便是立了功。现在好生休养,便是为明日总攻积蓄力气。信任你们的将军,也信任城里死战不退的袍泽。”

她的话语不高,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士兵们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浮躁的情绪似乎被抚平了些许。那个换药的老兵咧嘴一笑,尽管因为疼痛有些扭曲:“林帅说得是!咱这条命是将军和您从黑水荡捞回来的,这条胳膊也是为了打元狗伤的,值!明天要是还能动弹,俺还跟着将军冲!”

林湘玉微微颔首,仔细为他包扎好。处理好这一处,她走到帐边,对负责照看伤员的医士低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尤其叮嘱要留意那几个重伤员后半夜的变化。走出伤兵帐,清冷的夜风一吹,她才感到深深的疲惫从骨子里渗出来。但她没有回自己帐中休息,而是就着营地边缘微弱的火光,再次从怀中取出那枚代表她江北统帅身份的青鸾纹铜符,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每一道刻痕。

她的思绪飘回江北。此刻,张副将应在校场点兵?还是与乡老商议夏粮分配?根据地初建,百事待兴,她此次亲自前来,固然是形势所迫、战略必需,但何尝不是将一副重担暂时搁下。她信任张副将的能力与忠诚,也留下了详尽的方略,可乱世之中,瞬息万变,远离中枢,终究让人难以全然安心。然而,正如她对叶飞羽所言——飞云隘与江北,唇亡齿寒。此地的胜负,直接关乎根据地的存续。更重要的是……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飞云隘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寂静得令人心慌。师姐,你此刻在做什么?是倚着长枪假寐,还是在巡视那残破的城墙?那封不知是否存在的伪信,究竟在你心中留下了多深的芥蒂?林湘玉心中划过一丝尖锐的忧虑,那并非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关乎全局的担忧。若师姐因猜疑而动摇,或影响了接应决断,那明日之战……

她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摒除这些杂念。箭在弦上,已无退路。她能做的,已尽力去做——物资、情报、谋划、稳定军心,乃至那封至关重要的密信。剩下的,便是与叶飞羽,与这千余将士,共同搏一个明天。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缓缓流逝。子时过半,营盘中传来极其轻微却有序的动静。蒋魁带领的一百五十名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已分批消失在东南方向的丛林里。叶飞羽披挂整齐,按剑立于营前,遥望着蒋魁他们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星斗判断时辰。林湘玉处理完伤员事务,也悄然来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默默伫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凝望着那片吞噬了同伴的黑暗,等待着约定时刻的到来,等待着那撕破夜空的信号火芒。

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呜咽。这一刻的等待,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却又短暂得仿佛能听见心跳与时间沙漏流逝的声响。飞云隘巨大的阴影,依旧沉默地矗立在远方,如同命运给出的最后一道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