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收起石头,将锅片系得更紧,然后悄然起身,身影没入夜色。
沙丘之下,一道极细的黑线正从铁城方向蜿蜒而来,贴地而行,无声无息,如同索命的绳。
第四夜的风,终于停了。
沙丘如死寂的墓碑,一动不动地横亘在铁城之外。
灰烬西伏在沙坑深处,整个人几乎与黄沙融为一体。
他不敢喘息,连心跳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只凭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从未开启过的黑铁城门。
三日前,他循着火心石的异动一路西行,穿过断灶荒原,跨过无名枯井,终于在这座传说中“吞火”的铁城外停下脚步。
今夜,城门未开,却有动静——四名赤足之人自城内缓步而出,肩扛一口巨锅。
那锅通体漆黑,形制古怪,非铜非铁,倒像是某种熔炼后的骨骸铸成。
锅底残留物黏稠如胶,泛着暗红光泽,在月光下竟隐隐可见蜷曲的指节残片与碎裂的齿骨。
灰烬西瞳孔骤缩。
那是人烧尽后的余烬。
他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忍住没有冲出去。
这口锅不是炊具,是祭器。
而这些人……不,这些“东西”,早已不是活人。
他们步伐整齐得诡异,眼神空洞如井,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抬着那口邪锅走向城外一处深坑。
老匠人随后现身。
他披着褪色的灶袍,脸上布满烫疤,右手仅剩两根手指,却稳稳捧起一撮灰烬,轻轻投入坑中灶心。
那灶无柴无薪,只有一团幽蓝跳动的火苗,像是从地底渗出。
“取北火之忆,饲西灶之饥。”
低语响起,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团蓝火猛然暴涨,吞噬灰烬,旋即化作一道浓稠如墨的黑烟,腾空而起,扭曲攀升,宛如巨蟒昂首,直扑东方天际!
就在黑烟升腾的一瞬,灰烬西胸口猛地一痛。
他慌忙掀开衣襟——那块贴身收藏的苏府锅片,竟渗出一滴温热的血珠,缓缓滑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那不是他的血。
他知道。
这是苏家的东西在哭。
血脉相连的感应,祖灶共鸣的震颤。
这块锅片曾属于苏晏清祖父掌勺三十年的主灶,浸透三代烟火与忠魂。
如今它流血,意味着祖火将熄,或已被亵渎。
灰烬西颤抖着将锅片紧贴心口,仿佛要以体温护住最后一丝余温。
他不懂诗书,不识字迹,可此刻,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冲动驱使他用指尖在沙地上划出两个歪斜的字:
救她。
风又起了。
黑烟如绳,缓缓垂落,离他头顶不过三尺,带着腐骨与焦皮的气息,压得人几欲窒息。
他不敢动,甚至连眼都不敢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缕极细的白烟自锅片边缘悄然逸出,轻若游丝,迎风而上,竟主动撞向那道黑烟!
刹那间——
黑烟如遭雷击,剧烈扭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尖啸,随即猛地回缩,仿佛被灼伤一般退入城中。
那一瞬,灰烬西分明看见,那黑烟内部似有无数人脸一闪而过,张口无声,似在哀嚎。
他怔住了。
原来……火也会痛。
原来,火也会哭。
他缓缓抬头,望向铁城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唯有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律动,正随着每一次黑烟升腾,悄然改写大地的脉搏。
而东方——正是孤光村所在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了那句“东有饭,喂亡魂”是什么意思。
他还想再看一眼,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刺穿脊背。
低头时,发现怀中七块火心石中最核心的那一块,已彻底龟裂,裂缝中渗出一丝黑气,正缓缓爬向其他六块……
他紧紧攥住锅片,指节发白。
不能回去报信。来不及了。
他必须进去。
进那座吃火的城,找到源头,斩断那根用万人性命点燃的引线。
只是在起身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东方。
那里,还亮着三百盏人间灯火。
可他知道,那些火,正在被人悄悄偷走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