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村的夜本该是暖的。
三百灶台曾如星子落原野,柴火噼啪作响,饭香在风里缠绵流转。
可就在子时三刻,毫无征兆地,七十二村的炊烟齐齐一断——不是渐熄,不是风扰,而是像被一刀斩断咽喉,戛然而止。
火余娘是第一个惊醒的。
她素来睡得浅,因灶火便是她的心跳。
此刻那心跳骤停,她猛地坐起,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比北境最冷的雪夜还要刺骨。
她抓起外袍便冲出门外,赤脚踩在冻土上也不觉痛,只死死盯着村中央那口主灶。
锅中沸水尚带余温,却已不再翻滚,水面静得如同冰湖。
她颤抖着手探向灶心,指尖触到的不是余烬的暖,而是一层薄薄的霜——灰白、脆冷,覆在炭灰之上,仿佛死亡的唇吻过最后一丝生机。
“不可能……”她喃喃,“火不会结冰。”
她转身狂奔至味默传屋前,一脚踹开门。
哑厨正蜷在角落打盹,似有所感,猛然睁眼,瞳孔漆黑如灶膛深处。
他未等火余娘开口,已疾步走向主灶,双掌覆上铁锅边缘,闭目凝神。
时间仿佛停滞。风停了,狗不吠,连远处溪流都像是冻结了。
忽然,他全身剧颤,额头青筋暴起,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形的撕扯。
片刻后,他猛地抽手后退,踉跄数步,扑倒在雪地上,抬手抓起一把炭灰,在地上疾书三字:
它在此。
笔画深陷泥土,力透三分,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
烟记吏闻讯赶来,手中紧握毛笔,欲将此异象记入《千灶名录》。
可当他提笔蘸墨,墨汁竟在砚中自行凝结,拉丝成线,浮空微颤,继而扭曲成一幅诡异图景——纸上不见文字,唯有一张脉络纵横的网,七十二村灶火相连,如血脉贯通;而在这网中央,一点漆黑蠕动,形如蛀虫,正一口口啃噬火脉,所过之处,红光褪为灰白。
他手指发抖:“这不是断火……是被吸走了。”
味默传喘息未定,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拾起炭条,再次书写,一笔一划极尽用力:
火有魂,北灶共一心。西黑烟,断脉吸忆。
他顿了顿,指向自己心口,又缓缓移指苏晏清所在的草棚方向,最后在地上画了一道断裂的线——清晰无比。
意思是:她的“味源归心”,是整片北境火脉的中枢。
若那西荒邪灶吞噬此源,则万灶俱灭,人间再无炊烟。
消息传回草棚时,萧决正守在床边。
苏晏清仍昏睡着,呼吸微弱,但那只曾握过木勺的手,指尖仍有细微抽动,像是残存的灵魂在回应某种召唤。
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目光沉静如古井。
味默传跪地急书,字字如血。
萧决听罢,久久未语。
烛火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刀削般的轮廓投下浓重阴影。
他缓缓起身,走到灶前,从怀中取出那把新刻的木勺——苏晏清昏迷前亲手所制,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与气息。
他蹲下身,轻轻将木勺塞回她手中,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
“你若醒不来,”他低声说,“这天下,谁还能点燃该燃的火?”
与此同时,西荒之外,沙丘之下。
灰烬西已绕行铁城三日。
他不敢靠近,只能借夜色掩护,在外围沙地中匍匐前行。
第三日黄昏,他在一处干涸河床边缘发现异常——黄沙微微隆起,底下传来空洞回响。
他刨开沙土,挖出一口碎锅。
锅体残破,铭文半毁,但依稀可辨“柳塘村”三字。
他心头一震——那是北境最东端的小村落,三日前尚有炊烟报平安。
他继续挖掘,接连挖出数十口锅,每一口都刻着不同村名,散埋于方圆十里之内。
这些锅无一完整,皆呈爆裂状,像是被内部巨力撑碎。
更诡异的是,锅底残留的灰烬竟微微发烫,仿佛火魂尚未彻底消散。
他迟疑片刻,将耳贴上其中一口锅底。
起初只有风声。
而后,极微弱地,一声童谣飘了出来——
“米开花,麦生芽,灶王爷,回家啦……”
是北境孩童睡前必唱的《米开花》,温柔婉转,带着奶气。
可这歌声虚渺断续,像是从极远之地传来,又似被困在锅壁之间反复回荡。
每唱一句,锅底温度便降一分,歌声也愈发虚弱,直至几不可闻。
灰烬西浑身僵住。
他终于明白——这些不是废弃的锅,是失灶之棺。
每一口锅,都曾承载一个村庄的火种、记忆与人心。
如今火魂被强行抽出,送往那座铁城,喂养那口以骨为材、以魂为薪的邪灶。
而村民不知情,仍在日日点火做饭,殊不知他们点燃的,不过是空壳般的假火,真正的“火忆”,早已被窃走。
他抱紧手中锅片,眼中泛起血丝。
不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