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废品站过称,那截铁管竟有二十多斤,换了两毛多钱。可手里攥着那两张毛票几个硬币,心里头却堵得慌。周士华也没说话,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那截铁管压在胸口,沉得喘不过气。明明是捡的,怎么就跟偷了人家东西似的?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一张网,把我困在里头。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暑气渐渐消了,风里带了凉意,原野上的草开始泛黄,远远望去像铺了层碎金子。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凉得穿起了薄棉袄,早上出门时,草叶上结着白花花的霜,踩上去咯吱响。
70年11月的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着生字,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单调又催眠。突然,校外传来一阵锣鼓声,咚咚锵锵的,震得窗户纸都在颤。紧接着是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引得全班同学都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瞅。啥喜事啊?同桌的唐玉仙捅了捅我胳膊,眼睛亮晶晶的。
下课铃一响,我几乎是蹦着冲出教室的。镇政府门口已经围了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都踮着脚往中间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去,就看见两辆卡车停在路中间,车头都挂着大红花,红绸子在风里飘得欢。谁家结婚啊?这么大排场。我嘀咕着,眼睛在人群里扫来扫去。
这时,我看见唐国强的妈妈正拉着个姑娘站在卡车边,那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绳,身上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可唐阿姨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姑娘手背上。囡囡,你才多大啊,就要一个人走那么远......她哽咽着,手死死攥着姑娘的胳膊,妈不放心,咱不去了好不好?
姑娘咬着嘴唇,眼圈红得像兔子,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只轻轻拍着唐阿姨的背:妈,我都长大了,到了那边会好好的。我赶紧走上前,阿姨,二姐这是要去哪啊?
唐阿姨转过头,看见是我,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拉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可夫啊,你二姐......她要去支边。我愣了愣,支边?是上山下乡吗?她摇摇头,声音抖得厉害:比那远多了,去大兴安岭。
大兴安岭。这名字听着就觉得冷,像藏在天边的一块冰。难怪大人们都红着眼圈,那些站在卡车边的大哥哥大姐姐,看着也没比我姐大几岁,有的还穿着带补丁的鞋子,脸上稚气未脱,可胸前却戴着大红花,像是要去完成什么天大的事。
锣鼓还在响,鞭炮也没停,可这热闹里却裹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酸。唐阿姨还在哭,旁边几个家长也抹着眼泪,有个婶子拉着自家儿子的手,反反复复地说:到了那边要吃饱饭,你刚在发育期,,别冻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起初还强笑着安慰父母,可听着听着,眼圈也都红了,有个梳着短发的姑娘再也忍不住,趴在她妈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
开车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领导模样的人挥了挥手,司机师傅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盖过了锣鼓声。卡车缓缓开动,唐阿姨跟着车跑,一边跑一边喊:囡囡!写信回来啊!其他家长也跟着追,哭喊声、叮嘱声混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割得人心头发疼。
我站在原地,看着卡车渐渐走远,红绸子在风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小红点。旁边有人叹气:唉,说到底,还都是些孩子啊。我望着那些远去的车影,突然想起我姐。我姐比这些大哥哥大姐姐小两三岁,每天还会抢我的糖吃,要是她也站在那卡车上,我该多难受啊。
风刮过脸颊,带着初冬的寒意,我却觉得眼睛烫得厉害。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下来,热乎乎的,滴在手背上。我抬手去擦,才发现自己哭了。周围的人还在议论,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支边别)
暑网初收朔气侵,村墟鹅影伴童吟。
瓶寻废址藏萤影,鱼戏沟泥闪碎金。
铁管沉肩心自疚,车尘隔泪语难禁。
戍边年少辞桑梓,风里红绸刺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