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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泥里生(红绸剌心)(1 / 2)

第十章 第二节

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建新村罩得严严实实。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线才洇开一点鱼肚白,我已经挎着竹篮站在灶台边了。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冒泡,混着咸菜的咸香漫出来,引得院角的老母鸡咯咯叫着探头。娘总说我是被鹅叫醒的,其实我是怕耽误了放鹅的时辰——那七八只白鹅精得很,天一亮就伸长脖子往门外挣,仿佛原野里的嫩草正隔着田埂朝它们招手。

吃过早饭,我抄起那根磨得溜光的小竹竿,鹅群便识趣地排成歪歪扭扭的队,跟着我往院外走。穿过长满青苔的流长弄,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滑,脚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吱呀声。走出弄堂口,视野豁然开朗,建新村的原野像被谁铺了块巨大的绿绸缎,风一吹就簌簌地晃,草叶上的露珠滚下来,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

鹅群低着头专心啃草,扁扁的嘴巴蹭得青草沙沙响。我跟在后面,竹竿轻点地面,心里头敞亮得很,随口就哼起了不知从哪听来的小调。走几步瞥见田埂边丛生的小鸡草,又蹲下身薅一把,嫩生生的叶子攥在手里,能闻到清苦的草木气——这是家里鸡仔们最爱的零食。

放鹅的路越走越远时,就会绕到农药厂那边。自从去年那场大火后,厂子有的地方就成了废墟,断壁残垣爬满了野藤,远远望去像座沉默的荒坟。可废墟外头总有些被丢弃的物件,生锈的铁皮、碎掉的瓦片,还有些没来得及清理的玻璃瓶,在草丛里闪着黯淡的光。

那天我实在闲得慌,见农药厂墙外的水沟里泛着涟漪,便脱了布鞋蹚进去。水不深,刚没过脚踝,凉丝丝的很舒服。手在泥里胡乱摸索,竟摸到些滑溜溜的小东西——是聋螃鱼。这种小鱼怪得很,身上带着细密的毛刺,可在太阳底下瞧着,鳞片会变颜色,从青灰到银蓝,再转成淡淡的粉,像撒了把会变色的星星。

我乐得直笑,转身就在农药厂门口找了两个玻璃瓶。瓶子是新的,标签还没撕掉,只是被烟火熏得有点发黑。小心翼翼地把鱼装进去,灌了半瓶沟水,看它们在里面摆着尾巴,心里头美极了。

回家的路上撞见周士华,可夫,这啥呀?他凑过来看,眼睛瞪得溜圆。我把瓶子举给他看,聋螃鱼,好看不?他伸手想摸,又怕弄掉了,只盯着看了半晌,真稀奇。我干脆把其中一瓶塞给他,送你了。他愣了愣,接过去时手指蹭到我手背,热烘烘的,像被太阳晒过的石头。

回到家把鱼放进缸里,刚转身想找个盖子盖上,周士华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可夫,你装鱼的瓶子哪来的?他声音都带着颤,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掉。我瞅着他问这话纳闷道:就农药厂外头捡的啊,咋了?

这瓶子能卖钱!他往我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六分一个,废品站收!我当时就愣住了,玻璃不是一分钱一斤吗?他急得摆手,这不一样!你看这瓶多厚实,杨头说这是专门装农药的,能再利用。我刚才把鱼倒出来,拿着空瓶去隔壁废品站,杨脚杆那小老头真给了我六分!

我盯着缸里那瓶鱼,突然觉得那两个玻璃瓶比鱼金贵多了。真的?我追问。他把六分钱拍在我手心,硬币凉丝丝的,带着他手心的汗湿,你看!十个就是六毛,比摸河蚌轻松多了——摸一下午河蚌才卖几毛钱。

我心里头怦怦跳,可转念又犯愁:白天去捡不好吧?人家虽说丢在野外,毕竟是厂里的东西。周士华点头,也是,晚上去保险。我抬头看他,他眼里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星星,晚上我带你去?他立马点头,

晚饭时我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睛老往窗外瞟。天刚擦黑,我和周士华就各拎着个蛇皮袋溜出了镇区串过马路。夏夜的风带着点热意,吹过稻田时,稻穗沙沙地响,像是在跟我们说悄悄话。到了农药厂废墟外,我俩都放轻了脚步,手电筒的光在草丛里扫来扫去,照见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瓶,像一群躲在暗处的萤火虫。

轻点。我小声提醒,手碰到瓶子时,能感觉到冰凉的玻璃面沾着露水。周士华应了一声,往袋子里装瓶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谁。装着瓶子的蛇皮袋越来越沉,勒得手指头生疼,走回家的路格外漫长,两人谁都没说话,只听见袋子里瓶子偶尔碰撞的轻响,还有彼此的呼吸声,在夜色里一浮一沉。

那天我装了九个,他装了八个。第二天一早,我们揣着瓶子去废品站,杨脚杆眯着眼睛数了数,又掂量掂量,慢悠悠地给了我们一块零两分。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瞅着我,偷来的?我把瓶子往他跟前推了推,你自己看,这么脏,像偷的吗?他咂咂嘴,可这瓶是新的,没装过农药。我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硬:那我不知道,反正就在外头捡的。

连着去了好几天,蛇皮袋里的瓶子越来越多,手里的硬币也攒了一小捧。可突然有天我们过去,发现废墟外的瓶子全没了。草丛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被踩倒的草叶。我心里纳罕,扒着半塌的墙头翻进去——墙头上的碎玻璃硌得手心疼,可当我站稳了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些玻璃瓶整整齐齐地码在厂区里头,像被人特意收好了。

原来他们还要啊。我嘀咕着,正想翻出去,就听见墙外周士华的声音:可夫,看到没?我探出头,他冲我挤眼睛,你都翻进去了,递几个出来,我在外面接。我心里头猛地一紧,刚才翻进来时还没觉得,被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不行。我摇摇头,这成偷了,我不干。

他脸上的笑垮了下去,却没再劝,只是叹了口气。我俩在废墟外头转悠,眼睛落在那些散落的铁家伙上——生锈的铁管、断裂的钢筋,躺在草里像些死蛇。捡点铁吧?周士华踢了踢一根铁管,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俩费了半天劲,在深处找到一截不算太粗的铁管,他在前头抬,我在后头推,走几步歇口气,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到家时已经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