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大学那封盖着鲜红大印的公函,纸张很轻,落在李队长掌心,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那热度,透过他粗糙的掌纹,直直烙进了心底,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冒火。
他在空无一人的大队部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土地被他踩得结结实实。
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烟袋锅子里的火星明了又灭,灭了又被他烦躁地点燃,地上很快铺了一层烟灰。
“政治表现鉴定”……
“实事求是”……
“严防不良分子”……
每一个铅字,都像一个冰冷尖锐的铁钉,狠狠扎进他的眼球。
这哪里是什么公函。
分明是一把悬在所有备考知青头顶的铡刀!
他这支笔一旦落下,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直接决定一个年轻人的生死前程。
李队长比谁都清楚这些知青的底细。
周卫国,知识分子家庭,运动初期父母就遭了罪。
张秀兰,父亲背着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问题”。
王援朝,嘴碎爱牢骚,保不准哪天就说过几句出格的怪话。
真要“实事求是”?
谁的档案能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可若隐瞒不报……日后一旦东窗事发,他李永胜就是欺上瞒下,是政治污点!
这个责任,他担得起吗?
冷汗从额角渗出,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他感觉自己被关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箱子里,正被无形的火焰炙烤,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痛。
晚上,他没回家。
一个人蹲在大队部的门槛上,对着沉沉的夜幕,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
脑子里,两种声音在激烈冲撞。
一个声音冷酷地提醒他:李永胜,按规矩办!上头的文件就是天!你照着写,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另一个声音却在怒吼:李永胜!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些娃在红星大队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现在好不容易看见光了,你就一笔把人家的路堵死?你他娘的还算个人吗?!
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将滚烫的烟袋锅在石门槛上狠狠一磕!
火星四溅。
“妈的!”
他低骂一声,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
“在红星大队这地界上,谁是骡子谁是马,老子说了算!”
“只要是给咱大队流过汗的,那就是好样的!”
第二天,文书奉命去知青点传话:所有报名高考的知青,晚饭后,大队部开会。
消息如同一滴冷水落入滚油,知青点瞬间炸开了锅。
恐慌,像瘟疫一样无声蔓延。
“开会?这时候开什么会?是……是政审的事?”
“完了……我就知道我爸那事儿躲不过去……”
“李队长他……他会不会把我们平时说的那些话都记下了?”
周卫国的脸霎时没了血色,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张秀兰垂着头,两只手死死绞着衣角,指尖冰凉。
王援朝更是像丢了魂,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整个下午,工坊里死气沉沉。
机器的轰鸣声都盖不住那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个人手里的活计都慢了下来,魂不守舍。
晚饭,谁都食不下咽。
时间一到,知青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恐惧中夹杂着一丝渺茫的希冀,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大队部,像是走向审判自己的刑场。
大队部里,煤油灯的火苗无力地摇曳。
李队长端坐在桌后,面沉如水。
他面前,整齐地摆着一叠空白的鉴定表,旁边就是那封刺眼的公函。
会计和文书分坐两侧,连呼吸都放轻了。
知青们挤满了一屋,个个垂着头,无人敢言。
空气沉重得像灌了铅。
李队长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苍白的脸,扫过那一双双写满恐惧的眼睛,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彻底烟消云散。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今天叫大家来,什么事,你们心里都有数。”
他拿起那封公函,在众人面前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