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现代为何要用简体字?”
这个问题,李清照已经被村民反复问过许多遍。
宴台村如今用的全是现代小学教材,清一色简体字。对原本一字不识的村民来说,倒不算难事——横竖是从零学起,笔画越简单,上手越快。
可对那些早已识文断字、脑中刻着繁体架构的成年人来说,这简直是一场认知的颠覆。他们心里总梗着一根刺,非要问出个“凭什么”才甘心。
“简单呗。”金小山答得轻飘飘。
“简单在哪儿?就只为写得快?”李清照却不依不饶。
她被这个问题折磨了那么多回,今天非要原封不动地“还”给这位高大威猛、心地“善良”的大官人。
“不然呢?”金老爷浑不在意,这类问题根本伤不到他。
常用字不过三五千。在这个范围内,把繁琐的笔画精简掉,能大幅降低认读和书写的门槛。
“就拿‘龟’字来说,繁体十六画,简体七画。你要写‘王八’,六画就够了。学得快、写得顺,容易普及,对脑子不灵光的人也友好。”
李清照却语带调侃:“文字不只有音和义,更有形与神。很多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一种意境。‘尘’字从鹿从土,是小鹿奔跑扬起的尘土,画面灵动,意蕴深远。简化成‘尘’,小土为尘,直白是直白,可那奔跑的诗意也没了。”
“你这是文人毛病,”金小山不屑,“为几百个不常用的雅字,要让成千上万人多花几年功夫去描画记忆,这代价谁付?字是工具,好用才是根本。被淘汰的那些,大多本就是日常用不上的累赘。”
“所以你才看不懂秘籍呀!”李清照反唇相讥,“文化的厚度,往往就藏在这些‘不常用’的字里。要是人人只图简单,不识古体,将来读起碑帖古籍,不就成看天书?”
金小山笑了:“你说这么多,繁体字不还是被淘汰了?”
李清照没好气:“简体字简掉的不只是字形,还有字义!你这个文盲!”
“你才文盲,自己国家的状况都搞不清。”
文字是文化,文化可不只是字。
金老爷才不承认自己是文盲。
“你知道‘赤’有几种颜色吗?从浅到深,縓、赬、纁、朱、绛,每种红都有专字。”
“拿本色谱不行吗?”
“那‘白’呢?白不止分深浅,还分种类,你也用色谱?”
“白……不就是白?”
“月白叫皎,日白叫晓,玉白叫皦,肤白叫皙,鸟白叫?。”
“……”
“还有间色:青赤为緅,深赤为绀,黑中带赤为玄,丹黄为缇,红中透黄为缊,浅青含黑为黪。”
“……”
“马也一样,你用色谱区分吗?黄白相间是骠,纯黑为骊,浅黑为騩,青黑为駽,赤红为骍,红身黑尾为骝,白身黑尾为骆,杂毛带红为騢。”
“……”
“现在知道你为啥看不懂秘籍了吧?”
“所以它们才被淘汰啊,搞这么复杂,分明是存心为难普通人。”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服谁。
李清照望向村里那些正学着简体字的村民,又想起古籍中那些结构精严、意蕴丰沛的古老字形,心头一阵恼火。
她看着眼前这个大文盲,心里清楚:推行简体字是一种“不得已”,是为了更多人能识字明理。可她同时也真切地感觉到,某种绵长而珍贵的东西,正在这“简便”之中,悄悄流失。
这是牺牲。
这也是一种奉献。
只不过,她作为一个文人,就像金小山一样,并不情愿做出这样的奉献。
当然,她比他强一点——
至少她明白前路是对的。就算不愿意,她也会往前走。
浮子在水面静静漂着,纹丝不动。
金小山收回目光,恰与李清照投来的视线相遇。
两人相视,嘴角不约而同浮起一丝苦笑。那笑意里没有言语,却已将彼此的心事道尽——原来对方也正受着同样的煎熬。
带着一群蒙昧的村民往前走,这事说来轻巧,做起来却处处是挣扎。他们夫妻二人,骨子里都不是什么情操高尚、甘愿无私奉献的圣人。理性在耳边敲着钟,说“引他们向光”;本能却在心底嘶吼,嫌他们愚钝,恨不得甩手而去。
理智与本能在他们身体里拳打脚踢,搅得人不得安宁。
伟大的人,大约生来就听信理性的号角,能将厌恶压成耐心,将本能熬成慈悲,一步一步,把别人眼中的“绊脚石”铺成前行的路。
而渺小如他们,虽也看得见前路的光,却总被脚下石子的粗粝硌得生疼。他们清楚什么是“应该”,身体却诚实地发出“不愿意”的叹息。
这大概便是伟大与渺小之间,最真实、也最无奈的区别。
“你想干吗?”
金小山受不了这闷着的安静,直接开口打破。他一向最爱热闹,半点沉默都嫌憋得慌。
“你想干吗?”李清照望了望天色,语气里透出些许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