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宴台前后(2 / 2)

然而,宴台村却毫无征兆地变了天。

变化起初是悄无声息的,像春雨渗进干裂的土地。先是里正换了,换了一个,腰杆挺直了,脸上也有了红光。接着,村里开始来一些陌生面孔,穿着整华丽,说话很厉害,但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他们召集村民开会,说的不再是那些听得人耳朵起茧子的赋税徭役,而是干这干哪,干就完了。

赵老五起初对这些嗤之以鼻,照样往城上跑,喝酒,看那些咿咿呀呀唱着他半懂不懂词儿的大戏。回来晚了,或者戏文不合心意,照样抡起棍子要打人。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村里要建窑厂,烧砖瓦,说是要给村里盖仓库,给村里盖食堂。命令下来,所有壮劳力,一律去窑厂上工,按记工分算,年底分红。不去?不行!这不是商量。赵老五这种游手好闲的,成了重点“关照”对象。

于是,赵老五的好日子到头了。天不亮,上工的号角就呜呜地吹起来,比鸡叫还准。

他想赖床?同队的人能堵到门口。他想溜号去镇上?窑厂有专人记考勤,缺一天工,扣一天工分,年底分粮分钱就别想了。那砖窑里的活儿,又累又热,一天下来,赵老五累得像条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回到家,别说打老婆孩子,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胡乱扒几口饭,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她娘也被动员去了窑厂,不是搬砖,是给工人们做饭。这下,连呵斥二丫去拔草捡柴的人都没了。

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

村里真盖起了一座大房子,红砖高墙,又高又敞亮。房子门口挂上了牌子——宴台村公共食堂。

新里正敲着锣,扯着嗓子宣布:“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从今天起,各家各户,不准再开火做饭了!锅碗瓢盆,凡是能做饭的,统统上交!以后吃饭,都到食堂来!宴台村不饿死一个懒汉,也绝不养一个闲人!共同劳动,一起吃饱吃好!”

那个里正说完,就跑到水池边干呕,好像身体不好。

这话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宴台村这潭死水里,溅起了滔天浪花。村民们议论纷纷,有高兴的,有怀疑的,有偷偷藏起一口小锅的。赵老五起初也骂骂咧咧,觉得这是断了他的逍遥根,连口自家的热乎饭都吃不上算怎么回事?

可当他第一次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食堂,闻到那扑鼻的饭菜香,看到那摞得高高的白面馒头,那一大盆油汪汪的炖菜,还有偶尔能见到的荤腥时,他闭上了嘴。干活消耗太大,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他和其他村民一样,拿着统一发放的粗陶大碗,排着队,眼巴巴地等着打饭。

二丫是跟着娘第一次走进食堂的。那食堂真大啊,屋顶高高的,几十张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人声鼎沸,饭菜的热气混着人们身上的汗味,形成一种奇怪又热闹的氛围。二丫死死攥着娘的衣角,缩在娘身后,小脸苍白。

这地方,这人声,这饭菜的丰盛程度,都让她感到害怕,一种源于陌生和以往痛苦经验的恐惧。

她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她眼前这一切都夺走,顺便再给她一耳光。

她偷偷抬眼,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那个让她恐惧的身影。她看见了。她爹赵老五,正和一群刚下工的汉子挤在一张长条凳上。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坐在上首,等着人伺候,而是端着那个比二丫脸还大的海碗,埋着头,筷子扒拉得飞快,吃得呼噜作响,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碗里的菜汤,他一滴不剩地倒进嘴里,最后,甚至还伸出舌头,沿着碗边仔仔细细地舔了一圈,咂咂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二丫惊呆了。

娘打好了饭,拉着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娘的碗里,有菜有饭,还有一个白面馒头。娘把那个馒头塞到二丫手里,低声说:“快吃,丫,使劲儿吃,多吃点,不吃白不吃!”

二丫拿着那个雪白的、软乎乎的馒头,手有点抖。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她因为多喝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被爹一巴掌扇倒在地,骂她是“饿死鬼投胎”,“浪费粮食”。

可现在,娘竟然对她说“不吃白不吃”?

她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馒头。真甜,真软,带着麦子原始的香气。她又吃了一口菜,里面有油水,咸淡正好。她越吃越快,开始还是小口小口,后来几乎是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温暖的饭菜下肚,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而充盈的感觉,慢慢从胃里扩散到全身。

她偷偷又看了一眼爹的方向。赵老五已经吃完了,正满足地抹着嘴巴,跟旁边的人吹嘘今天在窑厂搬了多少块砖,似乎完全忘了世界上还有她这个“赔钱货”女儿的存在。

食堂里人声嘈杂,饭菜热气氤氲。二丫慢慢地嚼着馒头,看着眼前这喧闹而又陌生的景象,看着那个曾经凶神恶煞的男人如今满足舔碗的样子,她那双总是怯怯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迷茫,又有一点微弱的光。

她好像……真的能吃饱了?

宴台村的天,好像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