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被爷爷吼得一怔,举着的拐棍停在了半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我。
爷爷转向我,看了我好一会儿,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扎进我心里去。我紧紧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但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
半晌,爷爷才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好像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行!二十五就二十五!明天一早,苗寨实验田,别误了工时!干完活……结账!”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转身,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奶奶,脚步有点踉跄地走出了院子。幺叔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我浑身像虚脱了一样,腿有点发软。小九和小娴围过来,小脸煞白。
“姐……你……你真敢说啊……”小九声音发颤。
“奶奶……奶奶会不会报复我们?”小娴害怕地问。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怕什么?我们靠劳动挣钱,天经地义!他们不把我们当一家人,我们也没必要白给他们当牛做马!”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怦怦”直跳。我知道,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等着我们。
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起来了。既然答应了,活就得干好,不能落人口实。我们带上草帽、水壶,走了三四里山路,赶到苗寨那边奶奶家的实验田。
田里水冷冰冰的,秧苗绿油油的。奶奶、爷爷和幺叔已经在了。奶奶板着脸,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把几把秧马(拔秧时坐的小凳子)扔在田埂上,冷冷地说:“赶紧干活!误了时节,你们担待不起!”
我们没吭声,挽起裤腿,赤脚踩进冰冷的水田里。水刺骨地凉,但我们咬咬牙,坐上了秧马,开始弯腰拔秧。拔秧是个细活,手要快,腰要弯得低,一把一把,要拔得整齐,根上带泥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我们仨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唰唰”的拔秧声和水花的轻响。
奶奶在一旁监督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着什么“磨洋工”、“吃白饭”之类的难听话。我们只当没听见,手下更快了。小九力气大,拔得飞快;我心思细,拔的秧把整齐;小娴人小,但也不甘落后,小脸憋得通红。
一个上午,我们愣是没歇气,把一整块田的秧苗全都拔完了,捆扎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田埂上。奶奶看着那小山似的秧把,脸色稍微缓和了点,但依旧没个好脸。
中午,饭是送到田头的。果然有肥肉炖粉条,还有炒青菜和米饭。奶奶把饭菜重重地放在田埂上,一句话不说。我们也没客气,坐下就吃。饭是夹生饭,菜也油大盐重,远不如我们自己做的好吃,但我们还是吃得很快,下午还有更累的活。
吃完饭,没休息,就开始挑秧。要把秧把挑到幺叔用扁担挑,一担能挑十几把。我们仨力气小,就用背篓背。小九背得多些,我和小娴少背点。田埂路滑,肩上沉重,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汗水混着泥水,从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但我们谁也没喊累,咬着牙,一趟一趟地往返。
奶奶一开始还站在田头指手画脚,后来大概看我们确实卖力,挑的秧把也没散没掉,也就懒得说了,坐到树荫下打盹去了。
一直干到太阳西斜,所有的秧把才全部挑完。紧接着就是插秧。我们再次下到冰冷的水田里,弯着腰,一步一步往后退,把手里的秧苗一蔸一蔸地插进泥里。腰像断了似的疼,腿被水泡得发白起皱,蚂蟥叮在腿上,拍掉后留下一个个血点。
直到天擦黑,整块大水田才终于插满了绿油油的秧苗。看着一行行整齐的秧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我们仨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活,我们干完了,而且干得不比任何人差!
爷爷看着插满秧的田,没说话,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奶奶脸色阴沉地走过来,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三张十块的,又摸出五个一块的硬币,凑在一起,一共二十五块,递给我。她的手干枯得像老树皮,微微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
“给!你们的工钱!”她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平静地接过那沓皱巴巴的、还带着她体温的票子,仔细数了数,二十五块,一分不少。我把它小心地放进口袋里,然后抬起头,看着奶奶,清晰地说:“谢谢奶奶。活干完了,我们走了。”
说完,我拉起同样累得东倒西歪的小九和小娴,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月光很亮,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浑身像散了架,又酸又痛,但口袋里那二十五块钱,却像块小烙铁,烫着我的心。这不仅仅是一天的工钱,这是我们用劳动换来的尊严,是我们向那个不公的“家”发出的、微薄却清晰的抗议!
“姐,我们……是不是太狠了?”小娴小声问,有点不安。
“狠什么?”小九哼了一声,“他们以前对我们更狠!这是咱们应得的!”
我没说话,心里却像这月色一样,明晃晃的,也凉丝丝的。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和老唐家,尤其是和奶奶之间,那层薄薄的、虚伪的亲情面纱,被我们亲手撕开了。以后的路,可能更难走。但我们不怕!我们有手有脚,能干活,能读书,能靠自己挣饭吃,挣尊严!
回到亮堂堂的新家,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坐在饭桌前,吃着我们自己做的、虽然简单却可口的晚饭,觉得格外的香。那二十五块钱,我仔细收好了,这是我们的“血汗钱”,也是我们成长的印记。
这一天的劳累和争执,像一场淬火,让我们姐弟仨,在生活的磨砺中,又硬气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