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简单而讽刺:经过初步“筛选”(如果那能叫筛选的话),全营上下,包括军官和士官在内,勉强算是接触过一点以太理论或相关教育、不至于完全听不懂术语的人,加起来不足二十个。而这二十人里,超过九成是像弗朗索瓦那样的“兴趣爱好者”或仅仅看过点科普读物。像艾琳这样有过系统旁听经历的,凤毛麟角。
更重要的是,凑不齐任何一个完整的、哪怕只是理论上能运作的四人术师小组。找不到足够数量能稳定承担“操作”、“介质”、“吟唱”、“共鸣”任一职能的人,更别提要求更高的专精了。硬要凑,也只能凑出几个畸形的、职能重叠或缺失的、极易引发以太超载和殉爆的死亡小组。
总司令部术师协调处的那位军官在离开前,对营长布歇尔上尉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营的术师支援力量,评估为‘不存在’。专注于挖掘和射击吧,或许更有用。”
一场闹剧。一场因为高层对“术师”力量的盲目迷信和急切需求,而强加给基层部队的、毫无意义的闹剧。它浪费了时间,挑动了一些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只证明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那些玄奥的以太和术式,远不如手中的步枪和脚下的泥土来得真实。
消息传开,有人失望(如弗朗索瓦),有人庆幸(如皮和大多数新兵,能少受点训练),有人漠然。艾琳的心情复杂。她一方面松了口气,不必立刻面对暴露自身秘密和危险能力的风险;另一方面,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荒谬和悲哀。索菲守护的面包店,父亲烧毁的征兵令,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和隐藏的力量……在这庞大的、愚蠢的战争机器面前,似乎都失去了重量。
下午的训练内容随之改变。训练场上立起了几块简陋的牌子,上面画着简单的壕沟剖面图。
一名看起来懒洋洋的工兵军官被派来授课,讲解如何挖掘战壕和工事。他的讲解极其简略和敷衍。 “看好了,挖坑。深一点,能蹲下去躲子弹就行。” “前面是胸墙,后面是背墙。挖出来的土堆前面,能挡子弹。” “底部挖个排水沟,不然下雨变池塘。” “偶尔弄个防炮洞,看运气能不能扛住。” “好了,大概就这样。自己体会。”工兵军官打了哈欠,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无聊的任务,完全无视了诸如之字型布局、射界清理、潜听洞、交通壕、加固材料、防炮洞深度标准、应对毒气等等一系列关键要素。这反映了法军高层此时对防御工事的普遍轻视——进攻精神至上,防御被视为懦弱。
然而,马尔罗中士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在那名工兵军官离开后,他走到队伍前,脸色铁青。
“都他妈听好了!刚才那个白痴说的,当放屁!”他语出惊人,让所有新兵都愣住了。 “挖坑?没那么简单!你们挖的不是坑,是你们未来的棺材,也可能是你们唯一的活路!”他低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拿起一把工兵锹,猛地插进土里。 “深度!至少要到你的胸口!最好是能完全躲进去!” “宽度!要能让你活动开,能转身,能射击!” “之字型!战壕不能挖成直线!不然一发炮弹或者一挺机枪就能串糖葫芦!” “射界!正前方五十米内的杂草灌木全他妈清掉!别给敌人摸到眼前的掩护!” “加固!有条件就用木头、沙袋!没条件就把土拍实!” “防炮洞!”他用力跺了跺脚,“往深处挖!侧面挖!越深越好!顶上盖木头,盖土!那不是看运气!是看你挖得够不够深够不够结实!” “排水!不然烂掉你的脚,比枪子还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示范,动作迅猛而高效,泥土在他手下飞快地被铲出。他不仅讲,还骂,骂那个敷衍的工兵军官,骂高层的愚蠢,但更多的是在吼叫着将每一个保命的细节灌输给这些新兵。
“别以为这活轻松!挖工事能累断你的腰!但它能让你活过今晚!明白吗?!” “现在!两人一组!领工具!就在这片标记区,给老子挖!按照老子说的挖!挖不好不准吃饭!”
新兵们再次陷入苦役。工兵锹和镐头比步枪更沉,挥舞起来更需要技巧和力气。泥土坚硬,没几下就有人手上磨出了水泡。
露西尔几乎无法挥动镐头。艾琳让她主要负责用锹清理浮土和修整壕沟壁,自己则咬着牙,忍受着左臂的酸痛和耳鸣,奋力用镐头刨开坚硬的地面。每一次撞击,都震得她手臂发麻,但她没有停下。
马尔罗中士穿梭在正在挖掘的战壕雏形之间,继续着他的咆哮和指导: “深挖!再深点!” “拍实墙壁!不然塌下来埋了你!” “清理射界!那边的杂草,砍掉!” “你!防炮洞的方向错了!想被直射炮轰塌吗?!”
他的严格在此刻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负责。他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军官更清楚,这些粗糙的工事,将是这些菜鸟们面对钢铁风暴时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艾琳机械地挥动着工具,汗水沿着额头流下,滴进泥土里。她的思绪却飘远了。术师训练的取消,意味着他们将被真正当作普通步兵使用,投入最前线、最残酷的消耗战。而挖掘战壕这项被高层轻视的技能,却在马尔罗中士这里被提到了生死存亡的高度。
哪一种更接近真相?是虚无缥缈的以太,还是冰冷坚硬的泥土?
看着身边喘着粗气、满手泥污、依旧恐惧却被迫挥舞工具的露西尔,看着周围同样在挣扎的新兵,看着那个一边骂娘一边认真检查每一段壕沟的马尔罗中士。
艾琳忽然觉得,或许中士是对的。
在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能够信任的,或许只有手中紧握的工具,脚下深挖的泥土,以及身边同样在挣扎求生的、脆弱而真实的生命。
至于那些遥远的、光辉的、或是危险的的力量,此刻,都显得那么不切实际。
她低下头,继续挖掘。将恐惧、疑惑、过去的阴影和未来的不安,都深深地埋进这冰冷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泥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