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记者同志，”他试图维持自己的风度，但声音已经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项目的预算管理，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性工程，涉及到材料价格波动、地质条件变更、技术方案升级等诸多不可控因素。这不是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算术题，不能用这么……这么粗暴的方式来提问。”
“好，那我们换个不粗暴的方式。”陈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高高举起。
“我这里，有一份滨江一号项目c-3标段的补充审计备忘录。备忘录显示，该标段的承建方‘宏业建设’，在项目中期，以‘地质条件复杂’为由，申请追加了1.2亿的工程款。而您的专家组，在三天之内就签署了同意意见。”
“但是，”陈洁的声音再次提高，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据我后续查证，‘宏业建设’在拿到这笔追加款项后的第二周，就有三笔总额高达四千万的资金，分别转入了三家注册在避税天堂的咨询公司账户。而这三家公司，都与‘宏业建设’的某位副总的亲属，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钱教授，您能告诉我，这是否也在您所说的‘复杂的系统性工程’范畴之内？”
“轰——”
演播厅里，炸了。
台下的记者们疯了，闪光灯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将钱文博的脸照得惨白。所有的镜头，都从那些精美的ppt上，猛地转向了他那张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的脸。
钱文博呆立在讲台上，大脑一片空白。
补充审计备忘录？宏业建设？海外账户？
这些词汇，像一颗颗从天而降的陨石，将他引以为傲的学术神殿，砸得支离破碎。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他只负责技术论证，他只负责模型和数据！
“我……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他的声音干涩，充满了徒劳的辩解，“我只是一名学者，我只对技术问题负责……”
“您是项目的首席专家，那份追加款项的审批文件上，有您的亲笔签名。”陈洁的声音冷酷无情，像法官在宣读最后的判决，“现在，您告诉我您不知道钱去了哪里。那么请问，您的‘专家终身负责制’，到底是在对谁负责？是对科学负责，还是对您签下的那个名字负责？”
钱文博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聚光灯的温度仿佛在灼烧他的皮肤。他下意识地看向台下，那些曾经充满敬畏和崇拜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审视、怀疑和贪婪。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独自站在舞台中央，接受着万众的审判。
他打出的那记“王炸”，那份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评估报告，此刻就像一个笑话。他所有的重拳，最终都狠狠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直播间的弹幕，已经彻底疯狂。
“卧槽！卧槽！这是能播的吗？！”
“反转了！我就知道有大瓜！”
“《民生观察》牛逼！陈洁牛逼！这才是记者！”
“完了，教授这下不是塌房了，这是直接被定向爆破了。”
助理小高在后台，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而在省报业集团大楼下那家熟悉的茶馆里，马叔慢悠悠地将最后一口茶喝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他看了一眼对面新闻墙上，正在直播的电视画面，画面里，钱文博失魂落魄，陈洁咄咄逼人。
马叔笑了笑，摇着头走出茶馆，融入了街上的人流。
深藏功与名。
发改委的办公室里，李瑞已经停止了狂笑。他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戏剧性的一幕，半晌，才转过头，用一种近乎看神明的眼神看着林舟。
“头儿……那个叫陈洁的记者……她手里的东西……”
“我让苏晓整理，马叔送过去的。”林舟的回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今天中午吃了顿食堂”般的小事。
李瑞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在冒寒气。
阳谋，暗线，一环扣一环。先用一篇雄文把对手捧上天，引到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再用一份致命的证据，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将他从云端，一脚踹进深渊。
这已经不是权谋了，这是艺术。杀人不见血的艺术。
林舟合上了红山县的档案，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的车水马龙，一如既往。
“一场闹剧，该收场了。”他平静地说，“李瑞，把手头的事结个尾。明天，我们准备一下，该把精力，真正放到能改变一些事情的地方去了。”
李瑞看着林舟的背影，那并不算高大的身躯，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他知道，那所谓的“闹剧”，可能会让省城的官场和学界，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而他的这位领导，这位风暴的真正制造者，却已经开始，轻描淡写地，准备下一盘棋了。
就在这时，陈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她的主编发来的信息，只有一个感叹号，后面跟着一连串的“牛牛牛！！！”。
她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将那份档案袋重新装好。她知道，这袋子里的东西，她今天只用上了不到十分之一。剩下的那些，足够她写一个星期的头版头条。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似乎想找到那个给她递来这把“刀”的人。
然而，人海茫茫，哪里有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