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主任转动核桃的动作停顿了半秒。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像是藏着一片翻涌的墨海，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小林同志。”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你今天，很威风啊。”
这句话，像是一块冰，砸进了滚油里。
“在综合规划处当着几十号人的面，成立联合工作小组，要对兄弟单位搞什么‘风险复盘’。”孙主任一步步地朝林舟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舟的神经上，“我这个发改委主任，都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和财政厅有了‘联合决议’。你这个小小的代理副组长，权力比我还大？”
“你知不知道，国土厅的电话，已经打到我这里来了！问我们发改委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借着项目审查的名义，对他们搞政治审查！”
孙主任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严厉。
“林舟！你到底想干什么？谁给你撑腰，让你敢这么胡来？！”
最后一句，已是近乎于咆哮的质问。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舟的脸上。
林舟依旧站得笔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等到孙主任的气势攀升到顶峰，略有回落的那个瞬间，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主任，我没有胡来，更没有人给我撑腰。”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办公室里狂暴的气氛。
“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咱们发改委，更是为了保护您。”
孙主任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林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冷笑一声：“保护我？我需要你一个刚进单位没几天的年轻人来保护？”
“需要。”林舟抬起头，迎上了孙主任锐利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因为这份百亿项目的评估报告，从我们综合规划处递交上去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一份单纯的技术报告，而是一颗已经点燃了引线的炸弹。”
孙主任的瞳孔微微一缩。
林舟继续道：“这颗炸弹，炸的不是项目本身，而是项目的用地审批环节。一旦项目因为土地问题搁浅，引发重大负面舆情，第一个要被推出来承担责任的，不是国土厅，而是我们发改委。因为报告是我们出的，项目是我们评估通过的。”
“到时候，上级要问责，只会问一句话：你们发改委的综合规划处，连最基本的土地风险都预判不到，要你们何用？”
林舟看着孙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而这句话，最终会落到您的头上。孙主任，这个责任，我们背不起，您，也同样背不起。”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孙主任那双翻涌着墨海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舟，眼神中的怒火，正在一点点地被惊疑和凝重所取代。
林舟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了他最担心的地方。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项目的成败，甚至可以不在乎派系间的博弈，但他不能不在乎发改委这个集体的声誉，更不能不在乎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林舟，竟然把这一切看得如此通透。
许久，孙主任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不需要谁告诉我。”林舟的回答滴水不漏，“我和财政厅的张建国处长，在核对数据时，都发现了一个疑点。为什么在A、b两个方案的论证过程中，所有人都刻意回避了对那块争议林地的权属和环保风险进行深入评估？这不符合重大项目的决策流程。”
他巧妙地把张建国也拉了进来，将自己的行为，从“个人冒进”，变成了“两个关键部门负责人的共同疑虑”。
“所以，我们一致认为，与其等着这颗炸弹在别人手里爆炸，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不如我们自己先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拆掉。”
“我宣布成立复盘小组，查国土厅，不是目的，而是姿态。这个姿态，是做给所有想看我们笑话的人看的——我们发改委，行事严谨，敢于自查自纠，不回避任何风险。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回到了我们自己手里。”
孙主任没有说话，他重新走回窗边，看着窗外，背影依旧沉默。
但林舟知道，他心中的那片墨海，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打出的这张牌，孙主任没法不接。
因为这张牌的背面，写着两个字——“自保”。
“你说的那个张建国……”孙主任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真的同意了？”
“我这里有我们两个签字的备忘录。”林舟说着，就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文件。
“不用了。”孙主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怒气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舟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
那里面有欣赏，有忌惮，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了太多事情之后的疲惫。
“你把刘庆也拉下水了。”孙主任说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是他自己要上船的。”林舟回答。
孙主任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几秒，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去年年底，b方案的那份数据模型论证会，你参加了吗？”
林舟心中一动，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摇了摇头：“那时候，我还没来单位。”
“那你知不知道，当时负责数据模型优化的专家顾问，是谁推荐的？”
林舟的目光与孙主任在空中交汇，他平静地回答：
“我不知道是谁推荐的。但我查过那位专家的公开论文，发现他不仅是国土厅那位主管用地审批的副厅长的大学校友，而且他们俩，在三年前，还联名发表过一篇关于‘利用争议林地进行旅游地产开发’的学术探讨。”
“轰！”
孙主任的大脑，像是被一颗无形的炸雷劈中。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身后的办公桌，才稳住身形。他看向林舟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惊疑，而是彻彻底底的……恐惧。
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些深埋在故纸堆里，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全部串联起来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明了，这是一种近乎于妖的洞察力！
孙主任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念头，无法抑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林舟，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