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老式座机，像一头蛰伏的怪兽，安静地卧在积年的灰尘里。
马建国的手指悬在拨号盘的上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那根食指，曾在无数文件上签过“同意”，也曾在牌桌上潇洒地弹出过“杠上开花”，可现在，它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着。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被风吹落的沙沙声。
李瑞已经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在屋子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外人听不懂的函数和模型，仿佛一个即将登台做法的巫师。苏晓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但紧握着笔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实质的还是感应上的，都聚焦在马建国和他那根悬停的手指上。
他心里正上演着一场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林舟这个年轻人邪门得厉害，他拿出的那些“钥匙”，精准得让人头皮发麻。跟着他，或许真能把事办成。
可另一边，他身体里那个浸淫了机关文化几十年的“老油条”正在拼命尖叫。人情是什么？人情是银行里的存款，存进去难，取出来快。而且这玩意儿没有利息，用一次就少一次，用完了就没了。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c方案，一个刚成立的草台班子，就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全都取出来，这不叫魄力，这叫败家！
名单上的那些人，王德发、李建国……哪个不是他逢年过节提着两瓶好酒、几条好烟，陪着笑脸，聊半天闲篇才勉强维持住的“交情”？这种交情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只能用来打听点无关痛痒的消息，或者办点不伤筋动骨的小事。
现在林舟要他做的，是直接上门去管人家要“传家宝”，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
一次性把七个朋友全得罪光，以后自己在这大院里还怎么混？传出去，他马建国成什么人了？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惜出卖朋友的老混蛋？
不行，这风险太大了。这火，不能烧到自己身上。
他心里已经打定了退堂鼓，那根颤抖的手指，也准备缓缓收回。大不了就跟林舟摊牌，这事办不了，你换人吧！他一个快退休的老家伙，还能把他怎么样？
就在他即将收手的那一刻，林舟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疾不徐，像是早就料到了他心中所有的盘算。
“马叔。”
马建国身子一僵。
“您女儿在市规划局的工作，想转正定岗，是不是正好需要省发改委这边，出具一份关于‘城市未来发展潜力’的评估报告？”
“轰！”
马建国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当空劈下，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他猛地抬头，看向林舟，那眼神已经不是震惊，而是彻头彻尾的惊骇。
如果说，之前林舟说出王德发们的秘密，是让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发凉。那么现在，林舟这句话，就是直接把一把冰刀插进了他的心窝子里，并且精准地找到了他最柔软、最要命的那块地方。
女儿的工作，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也是他这些年为什么宁可当个“老油条”也不愿惹是生非的根本原因。女儿争气，考进了市规划局，可事业编的转正名额就那么几个，竞争激烈得像打仗。他到处托人，到处送礼，可事情总在最关键的环节卡住。他知道，就差一份来自省发改委的、分量足够重的评估报告，作为那临门一脚的“政绩”。
可这份报告，需要主管产业规划的副主任点头。他马建国人微言轻，连副主任的门都摸不着，这事就这么一直悬着，成了他夜里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的心事。
这件事，他只跟自己老婆念叨过，连女儿都没敢告诉，怕她有压力。
林舟……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刻，马建国看着对面那个年轻人，镜片后平静的眼神，忽然明白了。
什么“剑走偏锋”，什么“敲开门”，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对自己，林舟根本就没打算用什么“钥匙”。
他直接把自己的“锁”，连同整扇门，都给端了出来，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桌面上。
去办，你女儿的事情，就是c方案的附带成果。
不办，那就大家一拍两散，你继续为了女儿的编制愁白头发。
这已经不是选择题了。
这是唯一的路。
马建国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然后又变得煞白，最后，化为一片死灰。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丑，所有的伪装、算计、退路，在对方洞穿一切的目光下，都成了笑话。
他这辈子积攒的所有人情世故、处世哲学，在这一刻，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办公室里，苏晓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看着马叔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林舟，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叫林舟的年轻人，他的“武器”不只是那份天才的c方案，更是这种直抵人心、让你无法拒绝的阳谋。
良久。
马建国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又长又浊，仿佛将他这几十年来所有的谨小慎微、患得患失都吐了出去。
他不再犹豫，那根食指，像一根铁杵，狠狠地戳进了拨号盘的第一个孔里。
“咯……哒……咯……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