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一尊在狂风中逐渐龟裂的石像!
那身象征荣耀的精良青铜重甲!
在船体持续的剧烈晃动颠簸下!
每一块甲片都在撞击!
发出如同断剑悲鸣的金属扭曲声!
他死死盯着船尾方向!
西北!鄢城的方向!
那里!
天际线已经彻底变了颜色!
一片巨大到足以吞噬天幕的黑黄色云墙!
夹杂着无数飞溅的白色水雾和闪烁跳跃的水线电光!
如同一堵翻滚沸腾的、无限增高的死亡海啸绝壁!
正以一种让整个汉水都为之窒息倒流的速度!
狂暴地碾压过河流、田地、山林、村庄!
朝着郢都!
朝着这艘龙船!
朝着楚国最后的锅底核心——扑来!
在那道恐怖的、足以碾碎星辰的水墙之下!
一切声音都被扭曲!
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只有如同亿万厉鬼同时嚎哭般的呜呜呜——轰隆隆——的恐怖巨音!
越来越响!
越来越近!
如同整个世界的框架都在这灭世的浪潮前颤抖呻吟!
景翠猛地张开嘴!
他想吼!
想喊出那个字!
想发出最后一声惊悚世人的绝望预警!
“快——!!!”
———
巨大的龙船猛地一阵剧烈倾斜!
一道浑浊的、粘稠中翻滚着大量草木碎片和腐烂泥腥味的洪水前锋浪头!
带着一股超越自然狂暴力量、如同高压蒸汽喷射的尖厉嘶鸣!
“呼——!噗嗤——!!!”
越过船尾矮小的护栏!
如同一只从天而降的巨大汤勺!
狠狠地泼进了后方相对低矮的船甲板上!
没有滔天巨浪的磅礴!
更像是高压锅被顶开喷气阀后瞬间喷溅出的、混合着热油和腐烂残渣的第一口污浊热汽!
浑浊发黑、漂浮着无数朽木草屑的污水!
瞬间吞噬了甲板上几个因惊吓过度、动作迟缓的杂役!
那肮脏污浊的水浪所过之处!
甲板上所有精美的地毯、散落的高档食盒、来不及搬走的花卉盆栽、甚至几个体弱官员扔下的华丽木屐……瞬间被席卷!
粘稠的泥沙裹挟着朽木残片,迅速将一片狼藉的地面糊得乌糟一片!
“水!水进来了——!”
“龙船破洞了!进水了——!”
“神啊!快堵洞!塞住!塞住啊——!”
恐慌瞬间爆炸般蔓延开!
“慌什么慌!”
楚王熊横强撑着暴怒的吼叫试图控制场面,
“船底破了几个洞?拿……拿那锅蟹壳给寡人堵上!”
他慌乱中指着远处一口被洪水卷得在甲板上四处漂荡、里面还盛着几只残蟹的巨大空锅!
但更大的混乱还在后面!
船尾被这道狂暴的污水冲刷后,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泥水里的杂役,他们旁边甲板的缝隙处正有肮脏的污水丝丝缕缕地渗出!
更可怕的是!
就在船尾甲板左侧靠近船体边缘的地方!
一段本应异常坚固的巨大原木护栏,在被那道高压水柱般的污水狠狠撞中之后!
那看似粗壮的硬木支柱与船体的古老卯榫接合处,发出了一阵极其诡异的——
“吱吱……吱嘎嘎——”
如同……木头芯子被无数微小的孔洞蛀空、又被骤然增高的湿度和水分强行浸泡后……
内部木质纤维在巨大压力下细微撕裂膨胀的声音!
“咔嚓——嘣!”
一段比熊横腰还粗、钉着密密麻麻铁钉和青铜铆钉的硬木护栏!
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没有断!
也没有裂!
而是那衔接的卯口附近一段木头……如同吸饱了水的馒头般……整体膨胀!
扭曲!凸起!
然后如同熟透的烂浆果一样!
从木质内部被撑开了数道巨大的狰狞裂口!
露出了内部早已腐朽变质的灰白色朽木!
紧接着!
整个硬木支柱沿着裂纹……如同被巨蟒缠紧、硬生生勒裂的枯木般!
爆开!碎裂!
化为无数湿漉漉、松软无力的碎木渣!
向内塌了进去!
“是虫蛀!船板早就朽烂了!被水泡胀开了花啦!”
一个白发老水手撕心裂肺地哀嚎出来!
声音里充满了被末日景象击垮的绝望!
朽烂!腐朽!
如同那口被蛀空后注满油盐酱醋、终于被烈火攻破锅底的高压锅!
楚国这只“铁壳大乌龟”的盖子……终于……彻底裂了缝!
就在这混乱和绝望交织的瞬间!
那支庞大的楚国水师主力!
那些分布在郢城水门前、密密麻麻护卫着龙船的艨艟斗舰!
如同无数随波沉浮的叶片!
在那道越来越近、越来越高的黑色恐怖水墙(白起山暗流驱动的洪水前锋!)的阴影笼罩下!
彻底失去了方向和胆魄!
“跑!快跑啊——!”
“开船!离开水门——!”
“向北!掉头向北!”
无数的楚军水兵如同被沸水烫伤的蚂蚁!
在水门狭窄的水道里疯狂涌动、互相冲撞!
无数船只为了争抢航道绞缠在一起!
船桨对撞!
船舷相擦发出刺耳的木头摩擦声!
甲板上的士兵操着楚地方言的怒骂诅咒声响成一片!
如同一锅被彻底搅混、烧开的地狱烂粥!
水门!
被彻底堵塞!
“撞开!给老子撞开!”
有船上的军官发了疯般挥刀劈砍挡在眼前的船舷,
“死道友不死贫道!冲出去!”
“噗通!噗通!”
无数士兵如同下饺子般被推搡、被撞落入污浊的河水中!
挣扎!沉浮!
哀嚎着被后方的船只螺旋桨搅入水下!
浑浊的水面只留下几个急速扩大的泡沫圈!
楚国这只看似庞大的汤锅底,在真正的高压来临之前……
自己内部已经在绝望的沸点之下……彻底烂成渣了!
楚王熊横那双被油水浸泡得略显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景翠!
仿佛要将这个最后倚仗的神将身影刻入那濒临崩溃的瞳孔深处!
他用几乎泣血的声音咆哮着质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濒死的喉咙里抠出的铁砂:
“景翠!寡人的铁罐子!寡人最后的灶台!是不是也——噗——!”
他的话戛然而止!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掐住了脖子!
一口浓腥滚烫的液体!
混杂着尚未消化的蟹膏鱼糜!
如同被强行压榨挤出的腐肉酱汁!
从他的喉咙深处猛地喷射而出!
噗嗤一声!
狠狠喷在了近在咫尺的景翠那张因极度震惊、暴怒、绝望而僵硬的青铜重甲前胸之上!
腥红!刺目!
如同最后一记丧钟,重重敲响在这只破釜沉舟的“铁壳”之中。
高压锅……最后的汤底……终于喷尽了它所能容纳的最后一口污血。
白起山。暗峡地窟闸口之上。
闸口早已面目全非。
那三块断裂崩碎的千钧陨铁闸板残骸,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森森白骨,散落在粘稠发黑、散发着浓烈腥臭气味、正缓缓下退的水潭边缘。
潭水水位虽然开始下降,但那股令人灵魂颤栗的压迫感并未消散。
李冰站在一片狼藉的乱石坡上。
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干涸后呈现诡异的黑绿色泥浆硬壳,像刚刚从地狱的油锅里爬出来的魔鬼工兵。
他那精亮的眸子,透过脸上干结裂缝的污泥面具,死死地盯着下方那被打开的潭口深处。
潭水污浊粘稠,如同冷却凝固的恶魔血浆。
水面之下,隐约可见无数漂浮翻滚的黑色腐朽木段,被水浸胀得如同吸饱了血的巨大肉虫般的树根枝干。
一些巨大、惨白、被污水浸泡得如同煮熟褪壳般软烂的岩石碎块……这一切都静静地躺在水位下降后显露出的潭底乱石之上。
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混合了朽木、腐烂植物根茎、泥土被高压高温反复蒸煮后特有的……诡异糊焦气味。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地狱般的气息。
肺部扩张,将那混合着死亡与新生的气味强行压入肺腑。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成就感和无边冰冷疲惫的激荡情绪在他胸中撞击翻涌!
成了!
楚国这只巨大的、内部早已被蛀空朽烂的“高压汤锅”……
终于被他们用这源自大地的至高水压……彻底戳穿了锅盖!
炖烂了锅底!
煮成了一潭糊汤肉渣!
“报——!”
一个同样满身泥污、但依旧保持着军伍步伐的斥候校尉飞奔而至,跪倒在李冰身后潮湿的碎石地上,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破音嘶哑:
“水退下去了!前方……前方鄢城方向!百里泽国!一片汪洋!城墙崩碎!楚军主力尽没浊流!尸骸蔽野!浮……浮起百万生灵啊!”
李冰缓缓转身。
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齿轮。泥壳在他脸上裂开缝隙,露出一丝疲倦却锐利如鹰的光芒。
他没看那校尉,目光穿透弥漫的水雾和嶙峋的岩石,投向了南方遥远的天际线——那是郢都方向!
汉水河道!
水线!
从这闸口奔涌而下的滔天浊流!
终于撕开了所有的束缚!
正裹挟着楚国西部门户鄢城崩塌的碎砖烂瓦、朽木浮尸、以及楚国这只高压锅最后的一口气——沿着天然地势的倾斜!
以不可阻挡之势!
朝着那条通往楚国心脏郢都的黄金水道——汉水!
汹涌奔去!
要将这锅已经煮烂的楚肉烂渣……一路推进到最中心的汤锅底!
“报……”
又一个身影踉跄冲上来,是那个背负巨大卷筒、面容清癯的工师!
双手捧着一片巨大的龟甲,龟甲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鬼画符般的水文印记和复杂计算符号,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嘶吼而劈叉:
“武安君!根据……根据最精密的计算!这场洪水……将裹挟摧毁鄢城的……全部……尸骸……杂物……一路顺畅无阻!
直冲云梦泽外缘!冲垮郢都水门!水流在郢城以下汇合,会形成巨大的沉积三角洲!
如同……如同锅底熬干后最后沉下来的——肉糜残渣!!!”
他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
手中的龟甲都差点失手掉落!
白起。
他一直默默伫立在闸口旁最高、最干燥的一块突岩之上。
如同冥河中永不沉没的黑色礁石。
他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袍,在弥漫的水汽中微微飘动。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脚下冷却的岩石更冷。
他那双清澈见底,却又如同深渊般摄人心魄的黑眸,正静静地凝视着脚下潭水中缓缓下沉的水位线。
仿佛能穿透这粘稠的死水,看到那些被水流挟裹着、一路碾向楚国心脏的朽木、浮尸……
以及最后堆积在郢都门户前那片庞大、粘稠、散发着死亡恶臭的——楚糜肉沼。
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
那骨节分明、仿佛能徒手捏碎精铁的手掌。
摊开。
掌心上方。
安静地躺着半截……被沸水煮熟、又被洪水挤压、呈现出一种诡异红白粉糯颜色的……巨大螃蟹腿。
那蟹腿足有婴孩手臂粗细。
粗壮的关节处还带着黑色的坚硬尖刺。
白色的肉瓣暴露在空气里,断口处露出粉糯的、被煮烂的肉质纤维。
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楚水河鲜特有的腥甜气息,混杂在这浓烈的地狱腥风里,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
他低下头。
张嘴。轻轻一咬。
坚硬的蟹壳碎裂声!
清脆!利落!
在只剩瀑布低沉轰鸣的水潭边,如同死神的餐叉敲响了第一声清脆的钟响。
浓烈的腥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和腐烂土壤的怪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蟹肉粉糯温热,带着一种……如同生食了尸骸血肉般的……原始力量感。
他慢慢咀嚼着。
将那点残存的蟹肉连同那股奇异的腥气一起,缓慢而坚定地咽下喉咙。
眼神依旧平静如水。
只是瞳孔深处那点寒芒,似乎更加冰冷凝练,隐隐映现出远方那道汉水蜿蜒汇入云梦泽……
一路畅通无阻地……通往那座此刻正被歌舞和海鲜香气淹没的……郢都章台殿的……金色水光图影。
一场从灶台底部掀起的、以血为汤、尸骸为糜的地狱盛宴。
正餐。
才刚开始炖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