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他绝望的哭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说值得。”
四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沈玠的哭声骤然一滞，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厉害。
宜阳的手微微用力，将他的手从他眼睛上轻轻拉下来，迫使他那双哭得红肿、充满血丝、满是迷茫和痛苦的眼睛看向自己。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嫌弃和厌恶，只有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沈玠，你听好。”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重，“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在我这里，你都是沈玠。”
是那个即使卑微渺小如尘却想要保护我，是那个会因为我一句夸奖，就偷偷红了耳尖，会因为我看重，就把自己逼到极致的沈玠。”
她每说一句，沈玠的瞳孔就震颤一下，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掺杂了巨大的震动和不敢置信。
“你问我为什么不弃了你？”宜阳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眼神却依旧执拗，“因为我认识的沈玠，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因为身体失控、会因为所谓‘污秽’就变得不堪的人！” “你的价值，从来不在这些表象！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干净，都珍贵！你明白吗？！”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势，也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感。
沈玠彻底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九岁、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强大和坚定的少女。她的话语如同最猛烈的狂风，粗暴地掀翻了他一直以来用来自我禁锢、自我惩罚的沉重枷锁；又如同最温暖的光，试图驱散他心中积年不化的寒冰与黑暗。
他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更加凶猛地流淌。但那泪水，似乎不再那么苦涩，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希冀和……委屈。
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身体极度的疲惫虚弱，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宜阳立刻伸出手，接住了他倒下的身躯。他没有完全倒下，而是将额头无力地抵在了她的肩头，像一个终于找到了避风港的、筋疲力尽的孩子，压抑地、无声地、却更加令人心碎地痛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完全的绝望，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无法排解的羞耻，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有挥之不去的自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强行从毁灭边缘拉回后，面对那份他无法理解的、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值得”时，所产生的巨大震撼和……茫然无措的依赖。
宜阳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靠着，一只手轻轻拍着他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扶着他。她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后的微热。
许久，沈玠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只是依旧虚弱地靠着她，仿佛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宜阳知道，他最激烈的情绪爆发已经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重新靠回软垫上，看到他闭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死寂的绝望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虚脱。
她沉默地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用干净的温水和布巾，最后仔细地、彻底地为他清理干净腿上所有的血污和痕迹，包括那些最让他难堪的所在。这一次，沈玠没有再抗拒，也没有再哭泣，只是闭着眼，身体偶尔会因为药粉刺激伤口而细微地抽搐一下，呼吸微弱而急促。
清理完毕，她拿起金疮药，将药粉小心地、均匀地洒在那一片狰狞的伤口上。药粉触及皮肉，必然带来刺痛，沈玠的眉心紧紧蹙起，额角渗出冷汗，但他依旧死死忍着，一声不吭。
宜阳的动作尽可能的迅速而轻柔，然后用干净的棉布条，一层层，仔细地将他的伤口包裹起来，打了一个牢固却又不会过紧的结。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松了口气，发现自己也已是满身疲惫，后背被冷汗浸湿。
她收拾好狼藉的水盆、布巾和药物，将其放到一边。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盆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沈玠微弱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未入睡，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
宜阳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或许不合规矩，却发自本心的举动。
她轻轻地、在矮榻边坐下，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所有的伤口，轻轻地环抱住了他依旧有些微微颤抖的肩膀，将他的头轻轻按向自己的肩窝。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纯粹给予安慰和支撑的拥抱。
沈玠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瞬，却没有挣脱。他的鼻息间萦绕着她身上清雅的馨香，感受到她怀抱的温暖和轻柔的拍抚，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而又渴望的酸楚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在她的肩窝处，蹭了一下。像一个终于确认了自己可以被接纳、被允许脆弱的孩子。
宜阳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依赖般的动作，心中酸软成一片。她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给了他一个更坚实、更温暖的依靠。
无声的涤荡，洗去的不仅是血污与不堪，更是在试图冲刷那深入灵魂的屈辱与绝望。过程痛苦而漫长，甚至可能反复。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寂静温暖的永宁殿内，在少女坚定而温柔的怀抱中，他那颗破碎冰冷、濒临绝望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被强行注入了一份名为“值得”的、他尚无法完全理解、却本能渴望抓住的微光。
长夜未尽，寒冰未融。 但坚冰之下，似乎已有暖流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