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诊脉的时间似乎比昨夜更长,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微舒展。
宜阳的心随着他的表情起起伏伏,忍不住催促:“如何?”
太医缓缓收回手,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回话:“回殿下,沈公公脉象依旧极为虚弱,气血两亏,元气大损,高热未退,情况仍十分凶险。但是……”他话锋微微一转,“比起那夜那油尽灯枯之象,今日这脉象中,竟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根气?似是……似是求生之念极坚,硬生生吊住了这一线生机。”
太医的语气中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行医多年,深知意志力对伤病的影响,但如此顽强的求生欲,实属罕见。
宜阳闻言,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立刻追问道:“那这高热?”
“高热仍是关键。”太医面色凝重,“汤药必须想办法喂进去几分,辅以物理降温,若能熬过今日,热度能退下一些,便是天大的幸事。否则……久热伤身,即便日后伤愈,恐也……”
后面的话太医没敢说尽,但宜阳明白他的意思。持续的高热会烧坏脏腑,甚至损伤神智。
她看了一眼床上眼神又开始涣散,却依旧强撑着望着她的沈玠,咬牙道:“把药拿来,本宫亲自喂。”
“殿下,这……”太医有些迟疑。喂一个昏迷或半昏迷的病人汤药极其困难,容易呛咳,也更加污秽。
“拿来!”宜阳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太医不敢再多言,连忙将温着的药碗呈上。
宜阳接过药碗,坐在床边,用小小的汤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递到沈玠唇边。
沈玠的意识已经模糊,但他模糊看到递到嘴边的药匙,闻到那浓重的药味,嘴唇却抿得更紧,甚至微微偏头,发出极其微弱的抗拒的鼻音。
(苦……殿下……不要靠近……药气冲撞……)
“沈玠,张嘴吃药。”宜阳的声音放柔,却带着命令的意味,“这是救命的药,必须喝下去。”
沈玠似乎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坚持,挣扎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宜阳小心地将药匙喂进去一点。
然而,药汁刚入口,沈玠的喉咙便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根本无法完成吞咽的动作,药汁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还引发了他压抑的、痛苦的咳嗽,每一声咳嗽都震动着胸口的伤,让他痛得浑身蜷缩,冷汗淋漓。
“沈玠!”宜阳吓得连忙放下药碗,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流出的药汁和因为咳嗽而溢出的泪水,心疼得无以复加。
(不行……这样不行……他会受不了的……)
她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了看痛苦不堪、连吞咽都无法做到的沈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重新端起药碗,自己含了一大口极其苦涩的药汁,然后俯下身,在沈玠震惊到极致、甚至忘了痛苦和惶恐的涣散目光注视下,准确地覆上了他干裂滚烫的唇!
(!!!)
沈玠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中,瞬间僵直,连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都仿佛感觉不到了!
(殿下——!!!)
巨大的、无法想象的震撼和恐慌淹没了他!这……这于礼不合!这于尊卑不容!他这等卑贱污秽之人,怎配……怎配让殿下以口渡药?!这是滔天大罪!是渎神!是……
然而,不容他挣扎反抗——事实上他也无力做出任何反抗——宜阳已经用舌尖巧妙地抵开他因震惊而微启的牙关,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缓慢地渡入他的口中,并且用手轻轻抬高他的下颌,辅助他完成吞咽的动作。
这一次,没有呛咳。
药汁顺利地滑入喉咙,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和一种……一种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属于公主殿下的、馨香而霸道的气息。
一口,两口,三口……
宜阳无视了自己满口的苦涩,无视了可能被传染的风险,更无视了所有礼法规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他喝下去!活下去!
当她终于将最后一口药渡完,抬起头时,看到的是沈玠彻底呆滞的目光,那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无措、恐慌,还有一丝……碎裂般的、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容。
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药汁和她带来的、柔软的触感,滚烫的脸颊不知是因为高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宜阳的脸也有些发热,但她强作镇定,用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又擦了擦自己的,语气依旧强硬,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羞赧:“看什么看?这是最有效的法子!你若再敢吐出来,我就……我就再喂一次!”
这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却让沈玠猛地闭上了眼睛,长睫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似乎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是亵渎了。只是那被强行喂下药的喉咙微微滚动着,身体依旧僵硬,仿佛化作了石头。
但无论如何,药是喂进去了。
宜阳稍稍松了口气,对同样看得目瞪口呆、连忙低下头去的太医道:“继续施针降温,需要什么,尽管用。”
“是…是……”太医回过神来,连忙应声,上前准备金针。
接下来的时间,宜阳依旧寸步不离。她看着太医施针,看着沈玠在高热和针刺激下无意识地痛苦呻吟,看着春桃不断更换冷水和帕子。
她不停地用冷帕子敷在他的额头、颈侧,试图为他降低那骇人的体温。每当帕子变温,她就立刻更换。
沈玠的意识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昏沉和痛苦之中,但偶尔会有极其短暂的清醒。每一次睁开眼,他都能看到宜阳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和疲惫的脸庞,感受到她微凉的手指和那固执的、不曾离开片刻的守护。
(殿下……何至于此……) (我……不值得……)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巨大的惶恐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而陌生的情绪在他心底疯狂交织。他无法理解,无法承受,只能一次次无力地闭上眼,将那翻腾的情绪死死压抑在心底最深处,唯恐泄露半分,都是对她更大的亵渎。
就在宜阳又一次拧干帕子,准备为他擦拭手臂降温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戍堡守卫略显紧张的通传:
“启禀殿下!京中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
京中?加急?
宜阳的手一顿,心头莫名一跳。她看了一眼床上似乎被这动静惊扰而微微蹙眉的沈玠,示意春桃继续擦拭,自己则站起身,走到门边。
一名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的信使单膝跪在门外,双手高高举着一封盖着皇室火漆印信的密函,气息还未喘匀:“殿下!京中急报!”
宜阳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件,撕开火漆,迅速展开信纸。
目光扫过纸上那熟悉的、属于皇兄近侍总管的字迹,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拿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皇帝陛下忧心国事,加之感染风寒,竟一病不起,如今病情加重,龙体欠安,宫中人心惶惶。太子旨意,命宜阳公主接信后,即刻启程,速归京城!
父皇……病了?还很重?
宜阳的眼前瞬间闪过父皇温和带笑的脸庞,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她离京时,父皇虽显疲惫,却还康健,怎么会……
北疆的风从未关紧的门缝中吹入,带着荒原的冷冽,吹得她手中的信纸哗啦作响,也吹得她浑身发冷。
她猛地回头,看向屋内床上那个刚刚才挣扎出一丝生机、依旧在生死线上徘徊的人。
一边是病重的父皇,是帝国的君主,是京城的召唤。 一边是重伤垂危的他,是她拼尽一切才从阎王手中抢回一线生机、绝不能此时离开的人。
冰冷的抉择,如同北疆最锋利的刀刃,猝不及防地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