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闯诏狱(2 / 2)

牢房内更是昏暗异常,恶臭几乎达到了顶峰,那是一种混合了伤口腐烂、食物馊败、以及绝望死亡的气息。借着火把骤然投入的光亮,宜阳急切地、几乎是疯狂地扫视着——

目光所及,首先是墙上、地上那些斑驳的、层层叠叠的、深褐色的可疑污渍,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血痕,无法彻底清洗。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潮湿腐烂的稻草。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一团……蜷缩着的、几乎完全融入阴影中的、微不可察的黑影。

那黑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成形状。他蜷缩在肮脏潮湿、布满污血和秽物的稻草上,身上缠绕着粗重冰冷的铁链,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墙壁之中。破败的、沾满黑红污秽、几乎难以称之为布条的衣物勉强遮体,裸露出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遍布着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颜色狰狞可怖的烙铁印记、以及大片已经溃烂流脓、甚至能看到隐约白骨的疮伤,有些较新的伤口甚至还在微微渗着暗红的血水。他的头发凌乱肮脏,沾结成一绺一绺,如同枯草般覆盖住了他的面容和大部分头颅,让人无法辨认。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和眩晕感猛地冲向宜阳的天灵盖,她死死捂住嘴,干呕了几下,才没有失态地尖叫或呕吐出来。胃里翻腾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

这……这是什么?这还能称之为一个人吗?这简直就是被丢弃在垃圾堆里、被残酷折磨后的一团破碎血肉!

就在她因极度震惊和生理不适而僵立在原地时,那团黑影似乎被骤然闯入的光亮、陌生的气息以及巨大的动静惊动了,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法察觉地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到极致的、如同叹息般的低吟。那声音微弱、嘶哑、干涩得完全变了调,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勉强挤出的最后一丝气息。

然而,就是这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声音……却莫名地勾起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如同最细微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宜阳的心脏!

宜阳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

她全身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颤抖着,举高了手中的火把,一步步极其小心翼翼地、如同靠近一个易碎的噩梦般,向那团黑影靠近,试图看清那被乱发遮掩下的面容。

跳动的火光逐渐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小心翼翼地照亮了那黑影的侧脸轮廓——那轮廓苍白、瘦削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布满了干涸的污垢和暗红的血痕,但的的确确……那眉骨的形状,那鼻梁的线条……是沈玠的轮廓!

“沈……沈玠?”宜阳的声音颤抖得完全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强烈的不敢置信,仿佛只要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这个可怕的幻影。

地上那团黑影——沈玠,似乎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了一般!又像是被冰冷的利箭瞬间刺穿!

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试图抬起头来。那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伴随着铁链冰冷而沉重的哗啦声响,以及他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抽气声。

乱发滑落,露出了他的脸。

那张曾经苍白却俊美无俦、令无数人嫉妒又畏惧的脸,此刻已经瘦得完全脱了形,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嘴唇干裂泛着白沫,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曾经深邃锐利、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在透过乱发缝隙、清晰地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骤然睁大到了极致!瞳孔急剧收缩,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无法言喻的恐惧、以及……铺天盖地的、无地自容的羞耻和绝望!

那眼神,就像是世间最肮脏、最卑微、最见不得光的污秽,骤然暴露在了最皎洁、最纯粹、最耀眼的月光之下。无所遁形,唯有毁灭。

“殿……下……?”他发出一个气若游丝、破碎不堪、仿佛来自遥远地狱最深处的呓语。声音轻得几乎被火把的噼啪声掩盖。

下一秒,他像是被真正的烈火灼烧到灵魂,又像是见到了世间最可怕、最令他恐惧的事物,爆发出一种近乎本能、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惊恐和逃避!他竟不知从这副残破身躯的哪里,凭空生出了一股可怕的力气,拖着那沉重无比、摩擦着伤口的铁链,拖着那遍布重伤、一动便是彻骨疼痛的身体,如同一条受伤的、惊恐万状的野狗,拼命地、毫无章法地向后蜷缩,疯狂地试图躲进身后那片更深的、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角落里去!

铁链哗啦作响,剧烈地摩擦着他手腕脚踝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拼命地向后缩,试图用残破的衣袖、用肮脏的乱发遮挡住自己,口中发出哽咽破碎、充满了绝望哀告的呜咽:

“别……别看……求您……”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秽和血渍,汹涌地淌下,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走……殿下走……这里脏……奴婢……臭……脏了您的眼……奴婢该死……求您……别看了……求您了……走啊……”

他语无伦次,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因极度的恐惧、羞耻和哭泣而断断续续,破碎得不成句子。他只求她不要再看,只求自己能立刻从她眼前消失,或者从未存在过。此刻的死亡,对他而言或许都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宜阳看着他这般模样,听着他卑微至极、痛彻心扉的哀泣,只觉得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方才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那剧烈的恶心和眩晕感,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心痛、愤怒以及一种尖锐的怜惜所取代!

她非但没有因他的躲避和自身的恐惧而后退,反而猛地向前踏进一步,不顾地上那粘稠的污血和秽物,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来。她强忍着全身的颤抖,声音却努力维持着一种异常的镇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带着一丝他最为熟悉的、命令的口吻:

“沈玠,本宫准你抬头!”她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清晰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有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沈玠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凋零的落叶,拼命地摇头,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和黑暗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小兽般的呜咽声。耻辱和痛苦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宜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痛得无以复加,但她知道,此刻任何的软语安慰都可能加剧他的崩溃。她必须强硬,必须用他习惯的方式,将他从这极致的自我厌弃和绝望中强行拉出来。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敲击在他的心上:

“本宫的眼睛,想看看本宫的人伤得如何!”

她的声音提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势和决心:

“抬头!”

最后,她几乎是厉声喝出,那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也终于无法抑制地泄露出了一丝深藏的哭腔和心痛:

“这是命令!”

最后三个字,如同定身咒语。

沈玠的呜咽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僵住,连剧烈的颤抖都瞬间停滞了。命令……对于他来说,这是刻入骨髓的东西。

许久,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承受着千钧重压、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撕裂灵魂般,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抬起头。脸上早已泪污纵横,肮脏不堪,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只剩下彻底的、破碎的、任人宰割的绝望和卑微,再无半分往日的神采。他不再试图躲避,只是绝望地、麻木地等待着她的审视,或者说,审判。

宜阳借着跳动的火光,终于清晰地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势。那远比她想象的、比她最坏的预估还要可怕千百倍!新伤叠着旧伤,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有些伤口甚至能看到里面隐约的……她几乎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这种非人的折磨和恶劣的环境下,顽强地活下来的!

巨大的心痛和熊熊的怒火在她胸腔里燃烧,几乎让她窒息。她强忍着再次汹涌而上的泪水,俯下身,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污秽,极其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查看他手腕、脚踝上被沉重铁链磨出的、已经腐烂见骨的深痕,查看他胸前那片狰狞可怖、皮肉焦黑的烙铁印记,查看他背上那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皮肤的鞭笞痕迹……

每看清一处伤势,她的心就冰冷一分,对那幕后操纵者、对这下令用刑之人的恨意就深入骨髓一分!代王!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她记住了!

仔细查看完毕,她猛地站起身,转向牢门外那些不敢靠近、噤若寒蝉的狱卒和徐世杰派来的太监,她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带着前所未有的凛冽威严和滔天怒意:

“立刻!去太医院!召最好的太医!擅治外伤的!带上最好的金疮药、参汤!立刻到这里来!若是耽误了片刻……”她的目光如同冰刀,逐一扫过那些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狱卒,“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就等着去诏狱最底层团聚吧!”

“是!是!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快!快去!”徐世杰派来的太监们慌忙不迭地应下,声音都变了调,立刻有人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宜阳重新看向角落里那个因为她的命令而不敢再躲闪、只能绝望地、麻木地颤抖着、等待最终审判的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坚定的决心。

(沈玠……撑下去……你一定要活着……)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默默地、再次在他身边蹲下,丝毫不顾及他满身的血污、脓秽和冲天的恶臭,伸出自己依旧干净柔软的丝帕,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般,拭去他脸上那混合着血污、泪水和污垢的狼狈痕迹。

沈玠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因难以置信而剧烈震颤,下意识地又想躲闪,却最终在她那坚定、心痛而又威严的目光注视下,不敢再动弹分毫。他只能紧紧地、绝望地闭上双眼,长长的、沾满污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更多的、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滴落在宜阳的手背上,灼烫得吓人。

冰冷的诏狱深处,跳动的火把光芒下,尊贵的公主不顾污秽,蹲在伤痕累累、卑微如尘的宦官身前,轻柔地为他拭去泪水。这一幕,充满了极致的违和与震撼,却也流露出一种超越身份、超越污秽、近乎悲壮的怜惜与守护。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恶臭依旧,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悄然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