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闯诏狱(1 / 2)

乾清宫外的汉白玉石砖,在暮色中泛着青冷的光,如同巨大的寒玉,冰冷彻骨。那寒意并非仅仅停留在表面,而是刁钻地、无孔不入地透过宜阳公主身上那件早已被夜露打湿的单薄宫装,尖锐地刺入她的膝盖骨缝,继而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沿着血脉经络,一丝丝、一寸寸地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的血液和意识一同冻结。

夕阳的最后一丝暖金色余晖早已被紫禁城巍峨的飞檐吞噬殆尽,暮色如墨,迅速晕染开来,笼罩了这世间最尊贵也最冰冷的宫阙。远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摇曳,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只是将她跪在宫门前的孤寂身影,在冰冷的石砖上拉得细长而扭曲,更添无限凄清与苍凉。夜风起,穿过森严的宫殿甬道,呜咽着,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袂,仿佛无数无形的冰冷手掌,试图将她推倒在这无情的帝王阶前。

她的喉咙早已在一日的哭喊哀求中嘶哑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眼泪似乎也已在那无尽的等待和恐惧中流干,眼眶红肿干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绝望,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堵塞在她的胸腔,压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被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揉捏般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艰难。那扇象征着父皇最高权威的朱漆宫门,依旧紧闭着,冰冷、肃穆,如同铜墙铁壁,纹丝不动地隔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和乞求,也隔绝了她对那个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之人的最后一丝牵挂。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和绝望中缓慢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的身体逐渐失去知觉,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的宫门和晃动的宫灯在她眼中渐渐涣散成一片冰冷的光晕。就在她几乎要彻底冻僵、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时候——

“吱呀——”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门轴转动的涩响,划破了死寂的暮色。

那扇沉重的、仿佛永远不会开启的宫门,终于打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那一丝声响,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在宜阳几乎凝固的心湖中激起剧烈的涟漪。她猛地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几乎冻僵的脖颈,黯淡无光的眼眸骤然聚焦,爆发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名为希望的光彩。

然而,出来的并非她心心念念祈求的父皇,而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心腹,前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徐世杰。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角有着深刻的岁月纹路,一双眼睛却沉稳如古井,历经风雨,深不可测。此刻,他快步走出宫门,脸上带着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迅速被掩饰下去的怜悯,脚步虽快却依旧保持着内廷大裆的沉稳气度,快步走到宜阳身边。

“公主殿下,您这是何苦呢?快起来吧,地上凉彻骨,仔细伤了凤体,陛下若是知晓,心中定然难安。”徐世杰的声音温和低沉,带着一种常年侍奉御前所形成的、独特的安抚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微微侧首,示意身后随行的两个小太监上前欲搀扶。

这温和的声音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宜阳情感的闸门。她猛地抬起头,冻得青白的脸上涌现出一抹激动的潮红,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早已冰冷僵硬的手,一把抓住了徐世杰绯红袍服的一角,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充满了急切的渴望:“徐公公!是……是父皇愿见我了么?他肯收回成命了?他肯救沈玠了是不是?是不是?!”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在这紧紧一攥之中。

徐世杰感受到袍角传来的微颤和那份孤注一掷的力量,心中微叹,面上却不显分毫。他轻轻抬手,再次示意小太监退开些许,然后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语速略快却清晰:“殿下,您先稳住心神,听老奴说。陛下……让老奴传话给您。”他伸出手,稳稳地托住宜阳的手臂,稍稍用力,“您先起来,这样跪着,不成体统,陛下心里也惦念着。”

在他的半搀扶半强制下,宜阳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站起身。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全靠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和那股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支撑着。她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盯着徐世杰的嘴唇,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徐世杰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确保无人能窥听,这才继续低声道,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陛下在里面,您的哭诉哀求,都听到了。陛下说……您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看您如此作践自己、悲痛欲绝……他这心里头,也跟刀绞似的难受。”他顿了顿,仔细观察了一下宜阳骤然亮起的眼眸,话锋却微妙地一转,“陛下深知,沈玠此人性情冷硬,行事酷烈决绝,这些年为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确实树敌太多,积怨甚深。此次张侍郎贪墨一案,人证物证看似确凿,闹得朝野沸腾,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宜阳刚刚燃起的心火仿佛被浇了一勺冰水,瞬间又提了起来,嘴唇颤抖着,急切地想要辩解:“可是父皇明知!沈玠他是为了……”

“殿下莫急,且听老奴说完。”徐世杰微微抬手,用一个轻柔却果断的手势止住了她的话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陛下有陛下的难处,天子一言九鼎,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的心思盯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能朝令夕改?但是……”他话锋又是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也并未全然否定沈玠。陛下说,沈玠此人,对太子殿下、对朝廷,确有过汗马功劳,其才干手腕,无人能及,乃是国之利器,就此折损,确属可惜。更何况……”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宜阳一眼,目光在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终究是心疼您的。陛下私下对老奴感叹,‘朕就宜阳这么一个嫡出的小公主,朕疼爱了将近快二十年的掌上明珠,朕岂能真看着她心碎神伤?’”

这句话,如同暖流瞬间涌入了宜阳冰封的心田,她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这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泪,而是带着巨大委屈和一丝失而复得般希望的泪水,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徐世杰见她情绪稍缓,这才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陛下,松口了。”四个字,清晰无比。宜阳的呼吸骤然屏住。“死罪,可免。”徐世杰一字一顿,确保宜阳听清,“但,活罪难逃。陛下旨意:即刻将沈玠放出诏狱,宜阳听到“放出诏狱”四个字,身体猛地一软,几乎要虚脱过去,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宽慰如同狂潮般席卷而来,冲刷着她紧绷了数日的神经。

但徐世杰的话还未说完:“然,其仍属戴罪之身。陛下命其彻查张侍郎一案,须得水落石出,真凭实据,以证其自身清白,方可戴罪立功。若查不清……”徐世杰的声音沉了下去,“数罪并罚,届时……陛下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这已是皇帝在盛怒、朝局压力和爱女苦苦哀求之下,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平衡和博弈。既安抚了悲痛欲绝的女儿,给了沈玠一线生机,也未完全推翻之前的旨意,对朝野舆论有个初步交代,更是将最终的难题和考验,精准地抛回给了沈玠自己——你的命,握在你自己手里,能否抓住这一线生机,看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宜阳闻言,心中百感交集,既是狂喜,又夹杂着新的忧虑,但无论如何,人活着放出来,就是最大的希望!她激动得难以自持,连忙又要屈膝跪下:“儿臣……儿臣谢父皇恩典!谢父皇隆恩!”

徐世杰及时扶住了她,语气带着一丝催促:“殿下不必多礼,陛下的心意您明白就好。旨意老奴会即刻亲自去传达办理。您快回宫歇息吧,您看看您这样子,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若是病倒了,陛下看了岂不更心疼难忍?”

然而,此时的宜阳,哪里还听得进“歇息”二字?沈玠还在诏狱里!那个阴暗潮湿、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地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不可预测的危险!父皇虽然松口,但旨意传递需要时间,谁知道那些得了代王或其他政敌指示的狱卒,会不会在放人之前下最后的毒手?制造一个“伤重不治”或“畏罪自尽”的假象?这种手段,在这深宫里她听得还少吗?

“不!徐公公,我现在就要去诏狱!我现在就要亲眼看着他平安出来!一刻也不能等!”宜阳语气坚决无比,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的光芒,那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和强烈希望交织催生出的决绝。

徐世杰显然愣了一下,眉头微蹙,似乎想劝诫诏狱那等污秽之地绝非金枝玉叶该去的,但当他看到公主那双异常明亮、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和脆弱边缘的眼神时,他知道任何劝诫都是徒劳。这位自幼被娇宠长大的公主,此刻爆发出的意志力惊人。他只得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那……唉,罢了。老奴派几个得力可靠的番役护送殿下前去。诏狱那地方……阴气重,煞气浓,殿下万金之躯,务必当心,万万不可久留,看到人出来,便尽快离开。”

“多谢公公成全!”宜阳此刻也顾不得皇家礼仪和矜持,得到默许后,转身便朝着皇宫西北角诏狱的方向跑去,甚至忘了可以乘坐步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到他身边去!

宫装繁琐,长长的裙摆和摇曳的披帛成了最大的阻碍。她索性伸手拎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奔跑在宫廷漫长而空旷的甬道上。冰冷的夜风刮过她的耳畔,吹散了她松散的发髻,珠钗摇摇欲坠,她却毫不在意。脚下的玉底宫鞋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宫道中回荡。徐世杰派来的几个太监和侍卫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跟上,沉默地护持在她左右,一行人如同暗夜中一道匆忙而突兀的风景。

越靠近皇城西北角,周遭的环境就越发僻静荒凉,空气中的温度似乎也骤然下降了几度,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开来。风中开始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混合了血腥、霉变、腐烂、污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的恶臭,随着距离的拉近,越发浓郁刺鼻。

诏狱那黑沉沉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入口,终于出现在眼前。昏黄的灯笼在门口摇曳,映照出守门锦衣卫冰冷而模糊的脸孔。

他们看到一位衣着华贵却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满脸泪痕与焦急的公主带着人疾奔而来,都大吃一惊,随即条件反射般地上前阻拦,刀鞘半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站住!诏狱重地,无旨不得擅闯!”为首的守卫厉声喝道,声音在死寂的夜空下显得格外冷硬。

宜阳猛地停下脚步,胸口因剧烈的奔跑而剧烈起伏,喘息不止,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她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背脊,抬起下巴,试图维持住皇家公主最后的风范和威仪,尽管她的声音因疲惫、喘息和激动而剧烈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急切:

“让开!本宫要见沈玠!陛下已有旨意,即刻放他出狱!圣旨随后便到!谁敢阻拦,延误时机,以谋逆论处!”她直接扣下了天大的帽子,此刻任何规矩礼法都没有沈玠的性命重要。

“这……”守卫们顿时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他们确实并未接到任何正式旨意或通知,但眼前之人确是皇帝最宠爱的宜阳公主无疑,她言辞凿凿,气势逼人,身后跟着的也像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尤其是“谋逆”二字,分量极重,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强行阻拦。

“殿下,并非我等有意阻拦,只是诏狱规矩森严,未有上谕或驾帖,我等实在不敢放行……”一个小旗官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试图解释。

“规矩?”宜阳柳眉倒竖,此刻救人心切,所有平日的娇柔、怯懦、教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逼视着那小旗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凌厉气势,“本宫的话,就是规矩!陛下的口谕便是旨意!若是耽误了,沈玠在你们狱中有任何闪失,”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守卫,“你们有几个脑袋?九族够不够诛?!让开!”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威胁。守卫们被她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心和强大的气场彻底镇住,又见她其后跟着的确实是司礼监大太监徐世杰身边的亲信,终于迟疑着、畏惧地,慢慢让开了一条通路。

宜阳一刻也不愿多等,立刻像一阵风般冲了进去。

刚一踏入诏狱那低矮、沉重的石门门槛,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陈年血污、霉烂、腐肉、排泄物以及绝望恐惧气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铁锤,迎面狠狠砸来!那气味黏腻、腥臊、令人窒息,瞬间钻入鼻腔,直冲头顶,熏得宜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发黑,她死死用手帕捂住口鼻,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门内门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光线瞬间变得极度昏暗,只有墙壁上零星插着的、火苗不断跳跃闪烁的火把,提供着幽暗不明、鬼魅般的光亮。这微弱的光线勉强映照出脚下潮湿滑腻、污秽不堪的石阶,以及通道两旁一排排粗壮铁栅栏后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蜷缩蠕动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水汽,粘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偶尔从深处传来铁链拖曳的哗啦声,或是微不可闻的、痛苦的低吟啜泣,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这里,就是人间活地狱!

宜阳强压下生理和心理的极度不适,心脏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跳动。她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在那幽深、潮湿、不断向下延伸的甬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下行。徐世杰派来的太监在前方引路,低声呵斥着沿途那些试图上前询问或阻拦的低级狱卒:“闪开!宜阳公主驾到!奉命提人!”

“沈玠!沈玠!你在哪里?回答我!”宜阳的声音在空旷、回声重重的阴森狱道中颤抖地回荡,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急切与恐惧。她的呼唤声惊动了牢房里的某些囚犯,引来几声意义不明的低笑或呜咽,更显得环境诡异可怖。

越往下走,环境越显恶劣,空气越污浊稀薄,血腥味和腐败味几乎凝成实质,牢房也更加坚固狭窄。宜阳的心也随着一步步下行而越沉越凉,越缩越紧。她无法想象,那个曾经清俊冷寂、风华内蕴、哪怕身着最耀眼的蟒袍也总带着一丝不容亵渎的孤高气韵的人,那个总是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带着淡淡冷冽檀香的人,会被关押在怎样可怕肮脏的地方,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终于,引路的太监在一个位于最底层、最为阴暗偏僻、门口守卫也格外森严的牢房前停下脚步。牢门是厚重的木头包着铁皮,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只能递进碗筷的窗口。门口的狱卒身形高大,面色阴沉,见到公主凤驾,虽然眼中闪过惊慌,却仍硬着头皮上前试图阻拦:“公主殿下!此乃重中之重犯牢房,里面污秽不堪,恐有疫病,实在不敢让这等污秽冲撞了凤驾千金之躯……”

“滚开!”宜阳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肝胆俱裂,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巨大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竟一把用力推开了挡在面前那身材高大的狱卒,同时夺过旁边侍卫手中一支燃烧的火把,不顾一切地用肩膀撞开那并未完全锁死的沉重牢门,猛地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