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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崩开局(2 / 2)

来自河南的塘报证实,李自成军再度围攻开封,情势危急。来自关外的哨探则回报,清军有再次入塞劫掠的迹象。而朝廷的国库,早已空空如也,连官员的俸禄都时常拖欠,更遑论拨发军饷。

崇祯帝的脾气越发暴躁,在朝会上动辄厉声斥责大臣,。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京城蔓延,稍有门路的富户已经开始暗中变卖家产,准备南逃。

端本宫内,朱慈烺的书案上,堆积起了越来越多关于南京的资料。通过邱致中以及个别可以接触的东宫属官,他零碎地拼凑着信息。

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朝中的政治风向。首辅周延儒善于钻营,次辅陈演庸碌,兵部尚书张缙彦能力平平且立场不定……放眼望去,竟难找到一个能力挽狂澜的栋梁之材。这也更加坚定了他必须离开的决心——留在北京,要么随同这座孤城一起殉葬,要么被这些庸碌之辈或别有用心的权阉所裹挟。

经过近一个月的潜伏、观察和思考,朱慈烺觉得,时机正在慢慢成熟。崇祯帝在巨大的压力下,心态已然处于崩溃边缘,任何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都可能被他抓住。

这一天,朱慈烺精心准备后,前往乾清宫请见。

他选择了一个崇祯批阅奏章间歇,精神相对疲惫的时辰。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崇祯那张因缺乏睡眠而更加憔悴的脸,以及堆积如山的奏疏。

“父皇为国事操劳,儿臣心实难安。”朱慈烺行礼后,并未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先表达关切。

崇祯揉了揉眉心,叹道:“天下糜烂至此,朕岂能安枕?”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儿臣近日读书,观前朝旧事,每每思及当下,夜不能寐。”朱慈烺语气沉重,“闯献二流肆虐中原,东虏虎视关外,天下糜烂,财赋不通。北京虽为根本,然如今已成四面受敌之孤岛。长此以往,儿臣恐……恐京师坐困,非长久之计。”

他没有提“弃守”,而是说“坐困”,用词极为谨慎。

崇祯的目光锐利起来,盯着儿子:“哦?那你以为,何为长久之计?”

“儿臣愚见!”朱慈烺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北京乃祖宗陵寝所在,社稷核心,自当固守,父皇亦当坐镇中枢,以安天下之心。然……然为万全计,为保国本不绝,维系东南半壁人心,儿臣愿效仿古之贤王,为父皇分忧,南下南京!”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崇祯的反应。见皇帝并未立刻斥责,而是眼神闪烁,似乎在思索,便继续加大筹码:

“儿臣南下,非为避祸,实为图存!其一,可代父皇祭祀孝陵,告慰太祖,以示大明不忘根本,团结江南士林民心。其二,可坐镇留都监察,协调江南财赋,确保漕运畅通,为北伐剿贼稳固后方,供应粮饷。其三,可示天下以我大明国本稳固,即便北地有警,南方亦有主心骨,可杜绝奸佞妄念,安定各方军心!”

他提出的三点理由,条条冠冕堂皇,尤其是“协调粮饷”和“安定人心”,直接戳中了崇祯目前最大的痛点——没钱,以及人心离散。

朱慈烺最后加重语气,近乎恳切:“父皇!儿臣此行,名为抚军祀陵,实则为大明留一退路,为父皇守一根基啊!若北方战事顺利,儿臣在南京可为父皇筹措粮饷,稳固后方;若……若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儿臣在,则大明在,宗庙社稷便在!父皇仍可号令天下,徐图恢复!此乃两全之策,望父皇明察!”

他将自己的南迁,包装成了一个积极的、为父亲分担压力、为国家保留火种的战略行动。他没有说北京一定会失守,但那“万一有不忍言之事”的假设,如同重锤,敲在了崇祯的心头。

乾清宫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崇祯帝脸色变幻不定。他内心极度挣扎。太子的提议,无疑是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是目前局面下最理智的选择。但让他承认需要为王朝准备“退路”,这对他骄傲的自尊心是巨大的打击。而且,太子离京,会不会被解读为皇帝对坚守北京失去了信心?会不会引发朝野更大的动荡?会不会……有被权臣或宦官控制的危险?

过了许久,久到朱慈烺都觉得手心开始冒汗,崇祯才用极其疲惫、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此事……关系重大,容朕……再想想。”

没有立刻反对!

这就是最大的成功!

朱慈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崇祯已经动摇了。剩下的,就是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由他来创造这个契机,让崇祯最终下定决心。

他恭敬地行礼告退,走出乾清宫。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他脸上,他却感到一阵燥热。计划,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

太子意欲南下的风声,不知从哪个环节泄露了出去,虽未明发上谕,但已在有限的圈子里引起了震动。朱慈烺对此心知肚明,这或许本就是他所期望的——试探各方的反应,让压力从不同方向传导到崇祯那里。

首先坐不住的,是司礼监的几位大珰。掌印太监王德化借着汇报宫务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向崇祯进言:“皇爷,太子殿下乃国之根本,京师重地,万不可轻离。如今流言四起,恐动摇人心啊。”他话语恳切,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太监集团的核心权力在北京,太子若南下,必然需要组建新的辅佐班子,这会打破现有的权力平衡,损害他们的利益。

紧接着,一些与太监集团关系密切,或是思想极端保守的科道言官也纷纷上书,言辞激烈。有的引经据典,强调“太子不离帝侧”的古训;有的则危言耸听,称此议乃是“奸邪小人蛊惑储君,欲效唐肃宗故事”,影射太子有架空皇帝之嫌。这些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乾清宫,让本就心烦意乱的崇祯更加焦躁。

然而,并非所有声音都是反对的。

一些有识之士,尤其是深知北方危局、对朝廷前景感到绝望的南方籍官员,开始暗中串联,认为太子的提议是挽救大明的唯一希望。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但在私下场合,或是在给皇帝的密奏中,委婉地提及“太子抚军南方,可安东南半壁”、“漕运为命脉,需重臣坐镇协调”等观点。

甚至,连深居后宫的周皇后,在一次与崇祯的闲谈中,也流露出了担忧:“陛下,烺儿近来忧思过甚,臣妾瞧着都清减了些。他小小年纪,便如此为社稷操心……若是南下能真为他分忧,为陛下解难,或许……”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母性的关怀与对国事的忧虑交织,其倾向性已不言自明。崇祯对周皇后一向敬重,她的话,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轻。

朱慈烺在端本宫,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邱致中和其他几个被他初步笼络的小太监,成了他探听外界消息的耳目。他清晰地感知到,反对的力量主要来自于既得利益者和迂腐的清流,而潜在的支持者,则分散在那些真正关心国家命运、且能看清战略大势的人之中。

“火候还不够。”朱慈烺对自己说。需要一股更强的外力,来打破目前的僵局,迫使崇祯做出决断。

机会很快来了。

五月底,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入京师:李自成部围攻开封日久,官军援救不力,城中粮草殆尽,情势已万分危急!同时,另一路来自关外的哨探回报,清军有大规模集结的迹象,疑似欲再次破口入塞。

这两个消息,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崇祯和所有还对时局抱有一丝幻想的人心头。开封若失,中原腹地将彻底门户大开;清军若再次入寇,京畿之地难免又一次生灵涂炭。而朝廷,既无精兵可调,亦无足够的钱粮支撑两线作战。

恐慌,真正的恐慌,开始在北京的官场和民间蔓延。此前还在反对太子南迁的某些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私下里开始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寻找退路。

乾清宫的灯火,再次彻夜未熄。

朱慈烺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他必须再给犹豫不决的父皇,加上最后,也是最重的一块砝码。

他连夜写就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他没有再空谈战略和大道理,而是聚焦于一个极其现实,也是崇祯目前最头疼的问题——钱。

在奏疏中,他详细分析了江南财赋的状况,指出由于战乱和官僚体系的腐败,大量本该输往北京的漕银和粮米被中途截留、拖欠。他提出,若他坐镇南京,可以“以储君之尊,行钦差之权”,亲自督导漕运,清查积欠,整顿江南税赋,确保北方的军饷供应。他甚至初步估算了一个(基于有限信息和他后世经济常识的)可能筹集的粮饷数目,虽然粗略,但看起来颇具诱惑力。

更重要的是,他在奏疏末尾写道:“儿臣此行,非为安逸,实为前线将士筹措粮秣,为父皇稳固后方。若粮饷得继,则北地将士可安心杀贼,父皇亦无饷匮之忧。儿臣在南京一日,便保证北饷一日不绝!若不能达成此愿,儿臣甘受责罚!”

他将自己南下的目的,与崇祯最关心的“剿贼”和“军饷”直接挂钩,并且立下了“军令状”。这极大地淡化了“南迁避祸”的色彩,强化了“为国理财、支援前线”的积极形象。

次日清晨,朱慈烺亲自将这份奏疏呈送乾清宫。他没有多言,只是跪地叩首,神情坚定而决绝。

崇祯看着跪在看了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关乎钱粮命脉的奏疏,再想到开封的危局和虎视眈眈的清军,内心那道固执的堤坝,终于出现了裂痕。

或许,这真的是……唯一的办法了?

崇祯十五年的六月初,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下,尤其是在开封危如累卵、清军威胁再现的现实逼迫下,崇祯皇帝朱由检,经过数日痛苦的挣扎与权衡,终于做出了他一生中或许最艰难、也最违背其本心的决定之一。

准太子朱慈烺“即刻拟定太子南下南京巡幸南京监察,督饷抚民,祭祀孝陵.......一应仪仗、护卫,从速从简!”。

旨意一出,朝野哗然,但此时的哗然,更多是一种在绝望中看到一丝微光的复杂情绪,以及随之而来的权力再分配的暗流涌动。

圣旨明确:

一、 太子以“抚军、督饷、祭陵”名义南下监察南直隶,行在设于南京守备府。

二、 抽调腾骧四卫及锦衣卫中简拔精锐,领兵五千,护卫太子南下。

三、 司礼监随堂太监王之心协同前往,负责一应仪仗、联络事宜。

四、 太子有权协调南京六部及漕运相关事宜,以确保北方军饷供应。

五、 此事需机密进行,以免动摇京师人心,南下日期及路线由皇上钦定。

朱慈烺接到明发上谕的那一刻,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一半。但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这五千兵马能否安全抵达南京?途中会否遭遇流寇或溃兵?南京的官员是否会真心配合?这些都是未知数,还有在潼关作战的孙传庭,不知是否能在李自成攻破潼关前,与孙传庭取得联系。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六月中旬,一切准备就绪。南下的船只、粮草、护卫均已到位。出发的日期,定在了六月十八日,一个天色未明的凌晨,以求最大程度的隐蔽。

离开前夜,朱慈烺再次入宫,向崇祯和周皇后辞行。

乾清宫内,烛光摇曳。崇祯看着即将远行的长子,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舍,或许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将希望寄托于后的释然。他反复叮嘱:“烺儿,一路务必谨慎,安全为重。至南京后,当以筹饷为先,稳守为上,勿要轻举妄动。凡事多与黄道周、王之心商议……”

周皇后更是泪眼婆娑,拉着朱慈烺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衣食住行,一片慈母心肠。

朱慈烺一一应下,跪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父皇、母后保重!儿臣此行,定不负父皇母后所托,不负祖宗江山!”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只有一种历史的沉重感和即将踏上未知征程的决绝。

回到端本宫,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行物品。除了必要的印信、文书,他还特意带上了一些搜集来的南方地理志、官员名录,以及一些用于关键时刻打点的金银珠宝。他的目光扫过这座居住了一年多的宫殿,毅然转身。

明天,他将离开这座巨大的、即将倾覆的牢笼,去往南方,那片或许能孕育生机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