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五月(公元1642年5月)。
北京的暮春,本该是草木繁盛的时节,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衰败气息。紫禁城,这座帝国的中心,在夕阳的余晖下,朱墙金瓦依旧辉煌,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拂不去的灰霾,连往来太监宫娥的脚步都带着几分仓皇和沉重。
端本宫(明代太子所居东宫)内,烛火摇曳。
朱慈烺,大明皇太子,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此刻正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不,那不仅仅是梦。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实验室惨白的灯光,刺鼻的化学试剂气味,还有连续奋战六十多个小时后心脏那撕裂般的绞痛与无尽的虚空。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理工科大学生,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在耗尽最后一丝精力后,意识沉入了黑暗。
再睁眼,已是数百年之前,天地翻覆。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晰的认知——他成为了朱慈烺,崇祯皇帝朱由检的长子,大明王朝法统上的继承人。同时涌入的,还有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以及对这段历史结局那刻骨铭心的了解。
1644年,甲申之变,李自成攻破北京,父皇自缢煤山,大明中枢崩塌……距离那场浩劫,满打满算,不到两年!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要战栗起来。他用力攥紧了身上锦被的一角,那滑腻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幻觉。
“还有时间……但,不多了。”他在心中默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工科的思维习惯开始发挥作用,分析现状,寻找变量,制定计划。
首先,是确认时间节点。崇祯十五年五月,这个时间点非常关键。就在去年(崇祯十四年),李自成攻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声势大震;张献忠也在活跃。而关外,松锦之战已于去年惨烈结束,洪承畴降清,大明九边精锐损失殆尽,山海关外仅剩宁远一座孤城,皇太极势力如日中天。大明王朝正处于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最危急时刻。
其次,是自身处境。他是太子,地位尊崇,但也身处旋涡中心。父皇朱由检刚愎多疑,朝堂之上党争不断,宫内则被以司礼监太监王德化、王之心等人把持相当一部分权柄。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人微言轻,想要影响国策,扭转乾坤,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历史的惯性巨大,北京这座孤城,在未来的战略格局中,几乎注定是死地!
“必须离开北京!”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他心中形成,“必须去南京!”
留都南京,有一套完整的朝廷班子,有相对富庶的江南财赋之地,有长江天险。只要太子能安全抵达南京,就等于为大明保留了政治核心和法统,即便北京失守,也能效仿东晋、南宋,凭借半壁江山延续国祚,徐图恢复。
但,如何才能让多疑的父皇,同意在这个“天下尚可支撑”的表象下,将他这个国之储君送往南京?直接言明北京必破,父皇必死?那恐怕不等李闯王打来,他就要先因“妄言惑众、动摇国本”而被废黜甚至圈禁了。
需要理由,一个合情合理,让崇祯无法拒绝,甚至觉得有利可图、不得不为的理由。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宦官恭敬的声音:“太子爷,您醒了?可要用些膳?”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尚显稚嫩,却刻意带上一丝沉稳的嗓音道:“进来。”
两名小太监低着头,捧着食盒和温水巾帕走了进来。他们伺候太子洗漱,又布下几样精致的点心小菜。朱慈烺默默观察着他们,这些都是最底层的宫人,但从他们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逾矩的动作中,也能感受到皇宫内森严的等级和压抑的气氛。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此刻外朝和内廷的最新动向。
“近日,宫外可有什么消息?”朱慈烺状似无意地问道,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吃着。
一个小太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回太子爷,奴婢们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听说,听说闯贼又在河南一带闹得凶,还有……关外那些蛮子也不安分。”
信息有限,但印证了他的判断。局势在持续恶化。
用完膳,朱慈烺挥退太监,走到窗边。窗外庭院深深,暮色渐浓。他望着那一片沉沉的殿宇楼阁,心中那份来自后世的灵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脚下这片土地即将面临的腥风血雨,知道亿万黎民将要承受的苦难。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学业和实验,如今却背负上了一个帝国存续的重担。
这种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但,求生的本能,以及某种或许可以称之为责任感的情绪,让他迅速将这份沉重转化为动力。
“不能慌,不能急。”他对自己说,“第一步,是适应这个身份,了解这个时代,同时,让身边人,尤其是父皇,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太子。”
一个依旧孝顺、但更加沉稳、偶尔能提出些许“卓见”的太子,才能在未来提出“南迁之议”时,增加那么一丝丝的可信度。
他回到书案前,案上放着《资治通鉴》和《四书章句》。他随手翻开,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经史子集上,而是开始搜索这具身体原主关于朝廷制度、官员任免、特别是南京留守官员构成的记忆。
兵部尚书现在是谁?南京兵部尚书又是谁?淮安、凤阳的漕运和守备情况如何?江南的税赋,有多少能真正到达北京?这些关键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需要他一块块捡起,拼凑出完整的逃生路线图。
烛光下,少年太子的身影被拉得细长。他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懵懂的眸子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决然。
今夜,注定无眠。不是为了实验数据,而是为了,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日子,朱慈烺表现得异常“正常”。
他每日按时去向周皇后请安,在崇祯帝召见时,恪守礼仪,举止沉稳,回答问话也力求简洁得体。他减少了嬉戏玩闹的时间,将更多精力放在阅读书籍上——不仅仅是儒家经典,更有《大明会典》、历朝实录(在允许的范围内),甚至是一些地方志和边防奏疏的抄本(通过东宫属官设法获取)。
他的变化,自然被身边人看在眼里。负责教导太子的讲官们私下议论,觉得太子殿下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眼神里多了些看不透的东西。司礼监派来伺候的大太监也有所察觉,只当是少年人心情偶有起伏,或是皇上近来忧心国事,影响了太子,并未深究。
机会,出现在一次经筵之上。
所谓经筵,是皇帝为研读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有时太子也会参与,以示对学问的重视和对储君的培养。这次经筵,主讲的是翰林院的一位学士,讲解的正是《资治通鉴》中关于唐朝安史之乱的篇章。
当讲到唐玄宗仓皇幸蜀,太子李亨北上灵武自立为帝(唐肃宗),最终平定叛乱、延续唐祚时,朱慈烺注意到御座上的父皇,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崇祯帝朱由检,今年刚过而立之年,但常年的忧劳国事,已让他两鬓早生华发,面容憔悴,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他是一位极其勤政,也极其自负,同时又缺乏安全感的皇帝。
讲官按部就班地阐述着史实和教训,无非是“亲贤臣、远小人”、“体恤民情”之类的老生常谈。朱由检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眼下大明的危局,比之安史之乱,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空泛的道理,于事何补?
就在讲官语毕,众人静默之时,朱慈烺起身,向着崇祯躬身一礼,用清晰而平和的声音说道:“父皇,儿臣听此旧史,心有所感,斗胆妄言,请父皇训示。”
朱由检有些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这个长子平日虽也守礼,但在这种场合主动发言却是少见。他微微颔首:“讲。”
“谢父皇。”朱慈烺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在场诸臣,最后落回崇祯身上,“儿臣以为,唐室得以不坠,非独赖郭子仪、李光弼之忠勇,亦因肃宗皇帝得继大统于灵武,使天下臣民知唐室有主,人心有所系也。若当时太子亦陷于贼手,或无人能承继宗庙,则天下崩解,恐在顷刻之间。”
他顿了顿,观察着崇祯的反应。只见皇帝目光微凝,显然听进去了几分。
朱慈烺继续道:“史鉴不远。昔宋室南渡,高宗皇帝亦因得承正统于应天府,方能保半壁江山,与金人周旋百五十年。可见,国本之重,在于传承有序,在于即便一时挫折,亦需留有退步,以维系人心、延续国祚。”
他没有直接提南迁,更没有提北京可能守不住。他只是借古喻今,强调“太子”和“留都”在王朝危难时的定海神针作用。这番话,既符合儒家史学观,又切中了当前大明最核心的危机——一旦北京有失,庞大的帝国将瞬间失去指挥中枢,陷入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绝境。
殿内一片寂静。几位讲官和侍读的大臣面面相觑,太子此言,看似论史,实则意有所指,而且指向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崇祯帝沉默了。他何尝不知南京的重要性?何尝不知“国本”需保?但他性格中的固执和那份“君王死社稷”的潜在悲壮情怀,让他极其排斥任何看似退缩的提议。更何况,太子年幼,远离京师,万一……他不敢深想。
良久,崇祯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烺儿能留心史鉴,思考国本,朕心甚慰。然眼下国事虽艰,尚未至唐末宋季之境。我大明君臣一心,将士用命,必能克定祸乱,扫清妖氛。”
典型的崇祯式回答——承认问题,但拒绝面对最坏的可能,并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君臣一心”和“将士用命”。
朱慈烺心中暗叹,知道此事急不得。他再次躬身:“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浅见,只是深感祖宗创业维艰,江山社稷系于父皇一身,儿臣身为太子,亦当时刻思虑如何为父皇分忧,为社稷尽绵薄之力。”
这番话说的极其漂亮,既表达了孝心,又彰显了责任感,让崇祯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欣慰的表情:“你有此心,便好。好生读书,便是为朕分忧了。”
经筵散去。朱慈烺知道,种子已经埋下。他今天的话,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必然会在崇祯和多疑的朝臣心中激起涟漪。他们会开始更认真地思考“太子”和“南京”的战略意义。
接下来,他需要让这颗种子发芽。
回到端本宫,朱慈烺召来了东宫侍讲太监邱致中。此人算是太子身边较为亲近,且有一定办事能力的内侍。
“邱伴伴,”朱慈烺屏退左右,低声对邱致中道,“近日读史,对江南风物颇感兴趣,尤其是留都南京之规制。你设法,替本宫寻一些南京的图志,还有近年来南京各部院呈送的……嗯,一些不涉机要的寻常奏报抄本,比如关于南京守备、孝陵卫、以及秦淮河工之类的文书。”
他索要的资料,看似杂乱无章,甚至有些是无关紧要的工程汇报,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至关重要——南京的武备情况、官员动态、乃至物资调配能力。他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来了解这些,以避免引起猜疑。
邱致中虽有些疑惑,但太子近来沉静好学,想多了解祖宗基业也是常情,便恭敬应道:“奴婢遵旨,这就去设法寻来。”
看着邱致中离去的背影,朱慈烺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磨墨蘸笔。
他需要制定一个更详细的计划。一个能够说动崇祯,并能确保他安全抵达南京的计划。这个计划,必须看起来像是一个“积极的”、“有利于稳定大局”的方案,而不是“仓皇出逃”。
他的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巡幸”。
或者,更准确的提法,可以是“太子抚军”或“代天子祀陵”?
五月的北京,天气渐渐炎热,连紫禁城厚重的宫墙也挡不住那日渐升腾的暑气。与之相应的是,朝堂之上的气氛也愈发焦灼。
坏消息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