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井面,望着那行尚未消散的“你读得懂”,忽然笑了,笑得凄凉又坚定。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
不是哼唱,而是说话,一字一句,如同刻碑:
“雁子,我记得你每次开会前都要把笔帽按三下。”
“我记得你讨厌下雨天,因为小时候妈妈就是在雨里走丢的……”
每说一句,井水便轻轻一荡,青金涟漪层层推开。
倒影中的她依旧沉默,却缓缓点头,指尖在虚空中写下新的字——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
巷外,脚步声极轻。
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巷口,背着水泥袋,手中握着一卷泛黄胶卷。
老泥望着井边那个低声诉说的男人,眼神复杂如深渊。
胶卷在掌心微微发烫。
他凝视良久,终于启唇,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夜风:
“当年她也是这样,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直到再也记不起自己是谁。”第七日的前夜,西槐巷像被时间遗忘的孤岛。
老泥站在巷口,水泥袋压在肩头,粗粝的麻布磨着指节。
他本该动手的——趁无人,一袋水泥封了这口不该存在的井,让那些疯长的记忆、不该响起的声音,彻底沉入地底。
可他动不了。
目光死死钉在井中倒影上,仿佛有根锈线从瞳孔直贯心脏,越收越紧。
“你们映的不是人……”他声音低哑,像是从砂石里碾出来的,“是生者不肯放的手。”
那句话像一句咒语,他自己念着,却先被击穿了防线。
阿波从墙角阴影里走出,录音笔紧攥在掌心,指节发白。
“你封得住井,老泥,封不住他们听见彼此的声音。”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声波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她写,他听;他念,她回——这不是鬼魂作祟,是两个人用命在接通一条断线。”
“声音?”老泥猛地扭头,眼中血丝密布,冷笑撕开嘴角,“那只是执念的回音!一堆没散干净的念头,凭什么赖在活人的世界不走?!”
话音未落,井面忽地一震。
涟漪自中心炸开,青金色的光如脉络般爬满水面。
倒影扭曲了一瞬,随即清晰——雁子抬手了。
那只纤细的手缓缓抬起,食指轻颤,一笔一划写下:“我听到了。”
可就在那一刹,老泥的呼吸骤停。
那个抬手的动作……太熟悉了。
指尖微曲,腕骨轻轻内旋,像要抓住什么,又像在安抚谁的掌心——
是他妻子临终前,最后一次握他手的姿态。
记忆如刀,剖开尘封二十一年的棺盖。
病房里,氧气机滴滴作响,她已说不出话,只用这只手,一遍遍描着他掌纹,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而此刻,井中女人的手,竟与那一幕分毫不差。
“不可能……”他踉跄后退,水泥袋滑下肩膀,砸在石板上闷响如鼓。
胶卷卷轴崩开,泛黄的照片散落一地。
他跪下去,颤抖的手拾起一张——那是他这辈子洗过千遍的影像:妻子靠在窗边笑,阳光落在她眼角细纹上,温柔得能融雪。
可此刻,照片上的脸,竟与井中倒影的轮廓,悄然重合。
不是相貌,是神态。是那种明知留不住,仍想多看一眼的执拗。
风忽然起了。
蓝花无风自开,花瓣层层绽裂,幽光流转。
整条巷道的锈线开始跳动,像埋在墙里的血管被重新注入血液,脉搏般明灭闪烁。
井水轰然沸腾,一圈圈波纹推着月光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苏醒。
李咖啡不知何时已坐在井边,手中握着纸笔。
他没有调酒,也没有哼歌,只是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着,笨拙得像个初学写字的孩子。
墨迹落下,最后一笔拖得极长。
“我听到了,雁子。”
字成刹那,井面如镜碎裂,倒影中的她猛然抬头——双眼清明,唇未启,指尖却在水面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斜斜坠落,如泪,如誓,如割开黑夜的一刀光。
李咖啡没哭。
他只是把纸轻轻放在井沿,然后闭上眼,再度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久别重逢的梦:
“我还记得你冬天总把围巾绕三圈……
记得你说‘稳定’不是牢笼,而是有人等你回家……
我记得你,雁子。”
巷外,老泥跪在散落的照片间,望着那口不再沉默的井,喃喃如痴:
“原来……我们才是困在回忆里出不去的人。”
而地窖深处,那根贯穿古城脉络的锈线,正渗出最后一滴青金液——幽光微闪,如心跳将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