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生在家中抚摸着那面藏有《尚书》的墙壁，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与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混合着庆幸与忧惧的复杂情绪时，他所在郡县的中心广场上，一场规模更大、更为公开、也更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化“献祭”仪式，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过去十几天里，从郡城各处，尤其是城西荀义负责的区域，以及城东、城北等其他区域收缴上来的“违禁书籍”，被一车又一车地运送到这里。起初还只是零零散散地堆放在角落，但随着期限临近，收缴力度加大，这些竹简、木牍、乃至少量珍贵的帛书，已然堆积成了好几座名副其实的“书山”。
这些“山丘”杂乱无章地耸立在广场中央，像是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散发着陈旧墨香和悲凉气息的怪异森林。竹简的青色、木牍的黄色、帛书的微白……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失去了在书架上时的井然有序，只剩下一种等待最终命运的茫然。一些竹简的编绳在搬运过程中断裂，散落的竹片如同枯骨般从“山体”上滑落；一些木牍被随意踩踏，上面刻写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竹木本身的味道、墨汁的味道、灰尘的味道，以及……一种隐隐的、仿佛来自历史深处的叹息声。
郡守大人和几位主要负责此事的监烧官员，早早地就登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他们穿着庄重的官服，面无表情，如同几尊泥塑的神像，刻意避开了与台下那些书籍“山丘”的任何视觉接触。郡守的嘴角紧抿着，目光放空，望向远方的天际，仿佛在研究云彩的走势，又或许只是想逃离眼前这令他内心也并不安宁的场景。
一队队手持长戟、腰佩环首刀的秦军士兵，面无表情地在广场四周警戒，将围观的人群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他们的盔甲在并不明亮的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那些柔软的、即将被焚毁的竹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围观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成分复杂。大多数是普通的市民、农夫、小商贩，他们被勒令前来“观礼”，以儆效尤。他们大多一脸茫然，或带着看热闹的好奇，伸长脖子张望着。他们不识字，无法理解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片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是皇帝陛下下的命令，要烧掉这些“没用的东西”。一些妇人抱着孩子，低声哄着被肃杀气氛吓哭的幼儿；几个半大小子则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被维持秩序的兵卒厉声呵斥。
然而，在人群的某些角落，气氛却截然不同。
荀义作为负责城西区域收缴的官吏，也被要求在场。他没有站在高台上，而是选择了一个相对偏僻的、靠近广场边缘的位置。他抱着手臂，靠在一根廊柱上，目光低垂，似乎在看自己的靴尖，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他不想去看那几座书山，更不想去看高台上那些同僚。王乡绅家那绝望的眼神和散落的金银，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知道，那几座书山里，有他亲自带人从王乡绅家、从其他许多读书人那里收缴来的“罪证”。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人群前方几个熟悉的身影。是王乡绅！他被儿子和一个仆人搀扶着，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几乎要冲破士兵的阻拦。这位昔日里温文尔雅的老者，此刻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堆书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与那些即将逝去的“老友”做最后的告别。他的儿子，那个年轻的学子，则紧握着双拳，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近乎信仰崩塌后的死寂。
旁边还有几位本郡有名的士人，有的掩面而泣，肩膀剧烈地耸动；有的仰天长叹，老泪纵横；有的则目光呆滞，如同泥塑木雕，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些书籍一同死去了。他们的悲痛，与周围大多数百姓的茫然，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文明的殇歌，只在少数能听懂它的人心中奏响。
“吉时已到——！” 高台上，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声唱喏。这声音打破了广场上压抑的寂静，也像一把锤子，敲在了所有知情者的心上。
郡守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但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漠然地投向了那几座书山。
监烧官上前一步，他脸色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执行神圣使命般的庄重（或许是装出来的）。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高声宣道：“奉陛下诏令！为统一法度，匡正民心，杜绝异端邪说流布！今于此，焚毁违禁典籍！以正视听！点火——！”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命令下达！
早已准备好的兵卒们，两人一组，手持熊熊燃烧的、浸满了油脂的巨大火把，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从四面八方，同时走向那几座书山！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荀义猛地抬起了头，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些跳跃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