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并非所有事务都能如此快速地决断。当遇到关乎战略方向、重要人事任免或者重大军情的竹简时,他批阅的速度会明显慢下来。
比如,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份来自北部边境,由上将军蒙恬(或其父蒙武)呈送的军报。上面详细描述了匈奴某个部落近期的异常集结和骚扰情况,并请求增派骑兵和弩箭补给。
嬴政的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广袤无垠、朔风凛冽的北方草原。他在权衡,是应该立刻增兵给予迎头痛击,震慑宵小?还是应该暂避锋芒,加强防御,待彻底解决东方六国后再行北顾?
沉吟良久,他再次提起朱笔,没有简单地写“可”或“否”,而是写下了一段更具体的指令:“准调骑兵三千,弩箭五万补给。着蒙恬部加强斥候,密切监视,若敌小股骚扰,可相机歼灭;若大举来犯,坚壁清野,固守待援,不得浪战。另,将匈奴此部动向,通报李信部(可能在对赵或对魏前线),提醒其注意侧翼。”
这份指令,既给予了前线将领一定的自主权和支持,又明确了战略底线和协同要求,显示出他对军事并非外行,而是有着深入的思考和掌控。
又如,他拿起一份由李斯呈上的、关于在新设郡县推行“书同文”政策的实施细则草案。他仔细阅读着每一个条款,关于如何收缴六国旧文字典籍,如何培训小吏掌握秦篆,如何处罚私下使用异体字的行为等等。他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最终,他在几处他认为过于激进或可能存在执行困难的地方做了修改批示,并加了一句:“此事关乎万世之基,宜缓图之,不可操切,然决心不可动摇。李斯督办,遇难处可直接奏报。”
这显示了他对文化统一这项长期工程的重视,以及对其复杂性的清醒认识。
在整个过程中,书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却安静得如同空无一人。数名尚书、谒者(负责文书传递和记录的小官)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轮班值守,悄无声息地穿梭于御案与书房门口之间。他们将批阅好的竹简迅速分类、登记、加盖印信,然后由专门的信使送往各自的目的地;又将新送来的、亟待处理的竹简,轻手轻脚地补充到御案的“待阅区”。他们的脚步轻盈而迅捷,眼神低垂,不敢有丝毫怠慢,更无人敢交头接耳或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整个流程,高效、安静,仿佛一架精密的钟表在运行。
时间在烛火的跳跃和竹简的翻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东方天际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侍候的宦官已经轻手轻脚地换过了好几次蜡烛,御案旁的铜漏(计时器)滴答作响,记录着这漫长夜晚的流逝。
嬴政的脸上,却不见太多熬夜应有的疲惫与憔悴。相反,他的眼神依旧明亮,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亢奋的神采。一种全权在握、将整个庞大国家机器掌控于一人之手的感觉,如同最醇厚的美酒,滋养着他的精神,带给他一种吕不韦时代从未有过的、极致的安全感与成就感。
在吕不韦当政时,他虽为王,却总感觉有一层无形的隔膜,让他无法直接触摸到这个国家的每一寸肌理。如今,这层隔膜被彻底撕碎了。他可以直接感受到关中的丰收,巴蜀的矿藏,北地的风霜,东海的波涛……他可以通过这些竹简,将自己的意志,如同神经末梢般,延伸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绝对的掌控,虽然带来了巨大的工作量和精神压力,却也让他无比沉醉。他享受这种夙兴夜寐、亲自缔造和驱动历史车轮的感觉。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终于透过窗棂,洒在御案之上,映亮了他那坚毅而略显苍白的侧脸时,嬴政才终于放下手中的朱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筋骨。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朝会之上,还有无数臣工等待着聆听他的决断,无数政令需要他亲自颁布。
这案牍之后的独裁者,已然准备好,去迎接属于他的、又一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白昼。而他所塑造的这种绝对掌控的朝堂新秩序,也将在阳光下,展现出它无可抗拒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