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逻辑链条清晰得可怕,从一个具体的“犯禁”行为,引申到对国家法律普遍威慑力的损害,再推及到可能引发的恶劣社会效应。这已经不仅仅是引用典籍,而是在进行一种基于法家核心理念的政策推演和风险评估。
吕不韦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但心底那刚刚泛起的一丝微澜,也似乎随之扩大了一圈。他继续追问,语气更加和蔼:“殿下思虑深远。那么,关于‘法立则威行,威行则国强’此句,又是如何领悟的?可是有感于商君变法之成效?”
这一次,嬴政没有立刻引用书本,他微微偏头,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与朝堂上相似的冷意。
“儿臣在赵国时,”他声音依旧平稳,但提及赵国,似乎总能让他的语气带上一种本能的坚硬,“曾见街市有恶少欺凌弱小,周围人或是畏惧,或是漠视,无人敢管,也无人愿管。后来有一巡街吏卒,依法将其擒拿,当众鞭笞,悬首示众三日。自那以后,那条街市,再无恶少敢公然横行。”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吕不韦,也顺带扫了一眼正凝神倾听的子楚:“儿臣便想,一个人,若自身无力,便会受欺辱。一个国家,若法令不彰,威严不立,便会内忧外患,如同那被欺凌的弱小。商君变法,使秦国法令严明,赏罚分明,人人皆知努力耕战可获爵位,触犯律法必受严惩,所以秦人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国力日强。反之,若法令可以因时、因人、因势而妥协,” 他在这里,似乎无意地,又似乎有意地,再次触及了吕不韦那“灵活”的招抚政策,“则人人皆存侥幸之心,强者恃力凌弱,智者钻营法令,国家看似稳定,实则根基已开始动摇。唯有让所有人,无论是边陲流寇,还是朝堂重臣,都明确知道,触犯律法,绝无幸理,才能真正树立起不可挑战的威严。有了这威严,政令才能畅通,军队才能效死,国家才能不断强大,最终……扫灭六国,成就一统之业。”
他将一个童年的见闻,与国家的强盛之道联系了起来,最后更是直接点出了“扫灭六国,一统天下”的终极目标。这视野,这格局,再次让子楚和吕不韦心中一震。
尤其是吕不韦。他发现,嬴政不仅记住了他教的法家理论,更能结合自身经历(哪怕是并不愉快的经历)和现实观察,进行融会贯通,形成自己坚定乃至偏执的认知。而且,那种对“绝对秩序”、“彻底解决”(如“永绝后患”、“绝无幸理”)的偏好,那种不容置疑、不容妥协的决绝,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强烈、还要根深蒂固!
这头幼虎,不仅长得快,其血脉中流淌的,似乎是一种更为纯粹、更为酷烈的法家野性!与他吕不韦所倡导的、兼收并蓄、更讲究权变与平衡的“杂家”之道,隐隐存在着根本性的分歧!
面对吕不韦这看似鼓励、实为探问的层层深入,嬴政始终对答如流,言辞清晰,逻辑严密。但他的眼神,始终是那种清澈而直接的目光,里面充满了求知欲和表达欲,却并无太多寻常孩童面对权威师长时应有的那种敬畏、依赖甚至是讨好。他更像是在与一位学识渊博、值得尊敬的先生进行一场平等的讨论,陈述自己的观点,听取对方的意见,但内心深处,那由韩非思想和自身经历共同铸就的认知框架,已然坚不可摧。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赞许,他频频点头,口中说着“殿下悟性非凡,臣受益匪浅”之类的话。然而,在那笑容和赞语之下,一丝极细微、极隐蔽的警惕,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在他心底最深处,漾开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这头幼虎,似乎长得太快了些……而且,野性难驯啊。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那个执笔描绘蓝图、塑造未来君王的人。但现在,他隐约感觉到,这块“璞玉”自有其坚硬的纹理和内在的脉络,并非可以随意雕琢。今日朝堂之上,嬴政凭借法家思想初露锋芒,赢得了蒙骜等军方势力的好感,这固然是吕不韦乐于见到的(毕竟秦国以法立国,军队是根基),但嬴政展现出的那种独立甚至可能偏离他吕不韦掌控的思维倾向,却让他不得不开始重新评估未来的棋局。
或许,是时候需要一些……其他的“平衡”力量了?吕不韦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窗外远处那属于后宫方向的层层殿宇楼阁。
而此刻的嬴政,在完成了这番“答辩”之后,便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腰间佩玉的流苏,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只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透露出一丝不为外人所察的、属于思考者的专注。他似乎在消化刚才的对话,又似乎在思考着更深层次的问题——那些关于权力、关于人心、关于这庞大国家机器运转规则的,更为本质的“为什么”。
子楚看着这对“师徒”间的交流,心中百感交集。儿子的优秀让他自豪,吕不韦的尽心辅佐也让他感激。他乐于见到他们相处融洽,共同为大秦的未来努力。然而,不知为何,看着吕不韦那深不见底的笑容,和儿子那过于早熟冷静的侧脸,他内心深处那丝微妙的异样感,似乎又隐约浮动了一下。他甩了甩头,将这莫名的情绪驱散,笑着对吕不韦道:“仲父教导有方,政儿方能有所进益。日后,还需仲父多多费心。”
“此乃臣分内之事,大王言重了。”吕不韦躬身应答,姿态恭谨无比。
暖阁内的对话,在一种看似和谐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告一段落。然而,今日朝堂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以及此刻在这暖阁中埋下的微妙种子,都将在不久的将来,引发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波澜。嬴政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不仅改变了一项边境政策的走向,更悄然改变了秦国权力核心中,那最微妙的人际关系与未来格局。
而对于嬴政本人而言,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权力的滋味,如同最醇厚也最危险的美酒,初尝一滴,便已在他心中点燃了熊熊的火焰,也带来了更多的疑问。他需要答案,需要更深入地理解,这掌控天下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才能真正地、完全地,握于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