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再次逼近,几乎要走到阳泉君的榻前,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可怕的、预言般的穿透力:“试想到那时,新君即位,自有其生母,自有其母族外戚!试问,新君有何理由,再去尊崇一位与他并无血缘、且曾专宠于先君、可能对其生母造成过压制的先朝夫人?有何理由,再去重用那位先朝夫人的弟弟、与他毫无瓜葛的楚系外戚?”
“届时!”缭的手臂猛地一挥,指向窗外那象征着他权势地位的府邸庭院,“华阳夫人门前,必然冷落车马稀,昔日荣光,皆成过眼云烟!而君侯您——”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阳泉君的鼻尖,“您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这高爵、这厚禄、这府邸、这珍宝、这无数人阿谀奉承的权势……还能剩下多少?新君会不会清算?其他得势的外戚会不会落井下石?您那些昔日的政敌,会不会如同闻到血腥的豺狼,扑上来将您撕得粉碎?!”
缭深吸一口气,用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钉,将所有的恐惧死死钉入阳泉君的脑海:
“君侯!您如今的富贵尊荣,看似稳如泰山,实则如同累卵,危在旦夕!大厦将倾,只在旦夕之间!您,可曾看清?!”
“噗通!”一声。
阳泉君并非吓得从榻上摔下来,而是他猛地站起身,由于过于激动和恐惧,膝盖撞到了面前的矮几,发出一声闷响。但他完全顾不上疼痛!
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将他多年来用享乐和虚荣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彻底凿穿、粉碎!那层包裹着残酷现实的温情面纱被无情撕开,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的未来图景!
美色易衰!恩宠难久!无子!新君!冷落!清算!……
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疯狂炸响,交织成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画面:姐姐华阳夫人凄清地老死在冷宫之中,他自己则被剥夺一切,甚至可能身首异处,家族衰败……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华贵的丝质内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刚才那点宿醉的慵懒和贵族派头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惊慌失措的灵魂。
“先……先生!”阳泉君再也顾不得什么君侯威仪,他一把抓住缭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先生所言,如雷贯耳!惊醒梦中人!先生既已看出此滔天危局,必有良策教我!还请先生救我!救我芈氏一族!”
他此刻的态度,与方才的漫不经心判若两人,充满了急迫和哀求。
缭看着眼前这位方寸大乱的国戚,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抽回自己的衣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沉稳:
“君侯不必惊慌。危机虽存,然解局之人,已在眼前。”
“哦?何人?快说!”阳泉君急切地追问,眼睛瞪得老大。
“此人便是——”缭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公子异人!”
“异人?”阳泉君愣了一下,脑子里迅速搜索关于这个儿子的信息。排行居中,母亲夏姬不受宠,很早就在赵国为质……印象极其模糊,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正是!”缭开始抛出吕不韦精心设计的方案核心,“诸公子中,异人公子排行居中,母亲夏姬早已失宠,于国于朝,皆无根基。他自知嗣位无望,常日夜哭泣,思念太子与华阳夫人,将夫人视若天上的日月!其贤孝之心,天地可鉴!”
缭观察着阳泉君的神色,继续加码:“夫人无子,而异人公子无势。此正乃天作之合!若能趁此时机,由夫人向太子进言,收异人公子为嗣子,则异人无国而有国,夫人无子而有子!两全其美,莫此为甚!”
他描绘出一幅动人的前景:“异人公子自幼失怙(父爱),若得夫人为母,必感念夫人恩德,如同再造!视夫人如生母,敬君侯如舅父!待异人公子将来承继大统,华阳夫人便是名正言顺的国母,尊荣更胜往昔!而君侯您,作为嗣君之舅,定将备受尊崇,权势富贵,非但可保,更能更上一层楼!如此,则夫人终身得宠于秦,君侯之基业亦可与国同休!此乃万世不移之良策也!”
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将阳泉君从绝望的深渊,一下子拉到了充满希望的云端!
从“危如累卵”到“万世不移”,这巨大的反差,让阳泉君的心脏如同坐了一场疾速的过山车。他喘着粗气,眼睛却越来越亮!对啊!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姐姐收养一个对自己充满感激、且易于控制的儿子,既能弥补无子的缺憾,又能为未来铺路!而这个人选,无权无势、需要依靠他们的异人,简直是再完美不过了!
吕不韦的礼物是“糖”,让他尝到甜头,放松警惕;而缭的这番剖析,则是“药”,一剂猛药,治好了他的“盲目症”,让他看清了生死攸关的利害,并且心甘情愿地吞下了吕不韦早已备好的“解决方案”。
“先生真乃神人也!”阳泉君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缭深深一揖,“若非先生点醒,芈宸几堕万劫不复之地!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缭侧身避过,淡然道:“君侯言重了。不韦先生心系公子,亦感念夫人与君侯,故命在下前来陈说利害。如何决断,还需君侯与夫人,仔细斟酌。”
“斟酌?还斟酌什么!”阳泉君此刻已是急不可耐,仿佛晚一步那太子之位就会被别人抢走似的,“我这就进宫去见姐姐!此事宜早不宜迟!先生且回,转告吕先生,他的心意,本君……不,芈宸明白了!此事若成,吕先生便是首功之臣!”
缭目的达到,不再多留,拱手告辞。走出阳泉君府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奢华的府门,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他知道,最关键的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的棋局,就要看那位深宫中的华阳夫人,如何落子了。
而阳泉君,在缭离开后,立刻如同上了发条一般,大声呼喝仆人备车,他要立刻、马上进宫!他那被恐惧和希望双重情绪点燃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推动着他,走向决定未来秦国格局的、下一个关键节点——他的姐姐,华阳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