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日头彻底沉下了西山,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也被青灰色的暮霭吞噬。平安县如同一个忙碌了一天的巨人,终于放缓了节奏,渐次亮起万家灯火。炊烟袅袅,如同无数条柔软的灰色丝带,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盘旋上升,带着饭菜的暖香,缠绕在街巷之间,勾勒出一幅寻常人家晚景的安宁图卷。
然而,这安宁薄如蝉翼。
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喊,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划破了这层温暖的暮色,直刺人心。
“狗蛋!我的狗蛋啊——!”
城西桂花巷口,妇人张王氏像一尊瞬间被抽去所有骨头的泥塑,瘫软在地。她双手不是扶着地,而是死死地抠进被行人踩得坚实的泥土里,指甲翻裂,渗出的血珠混着黑泥,也浑然不觉疼痛。她面前,一只小小的、原本色彩鲜艳的虎头鞋,此刻沾满了尘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仿佛是她世界崩塌后唯一的遗存。她的哭声不是哀泣,而是从肺腑最深处撕扯出来的绝望,一声接着一声,撞击着四邻的门窗,也撞击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扉。
“方才……方才还在巷口跟大毛、二妮他们耍啊!我就回屋添把柴火的功夫,拢共不到一盏茶……人…人就没影了啊!我的狗蛋!我的儿啊——!”张王氏语无伦次,脸色惨白得如同糊窗的桑皮纸,眼神涣散,仿佛魂魄已随着那失踪的孩子一同离去。
左邻右舍纷纷推门探看,脸上带着惊疑与同情。有老人摇头叹息,有妇人上前试图搀扶安慰,却被张王氏那崩溃的力量推开。孩子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躲在大人的身后,睁着惊恐的眼睛,不敢出声。
恐慌的序幕,由此拉开。
几乎像是约好了一般,张王氏的哭声还未歇止,城南、城东便接连传来了类似的、带着惊惶与绝望的呼喊。李记布庄东家五岁的独子,在店门口玩石子时转眼不见;城东码头苦力孙老三家的四岁闺女,说是在家门口看蚂蚁搬家,母亲回屋舀了瓢水的功夫,便失了踪踪。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起报案,丢失的都是四五岁、懵懂可爱的稚龄幼童!
消息像几滴冷水猛地滴入滚油锅中,瞬间在平安县这片不算大的地方炸开了花。孩童,那是家家户户的眼珠子,命根子!接连失踪,而且手法如此诡秘,时机如此精准,都是在傍晚天色将暗未暗、人迹渐稀之时,地点又多是看似安全、实则疏于防范的巷口家门!这已不是意外,这是有针对性的、令人发指的恶行!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丢了孩子的人家,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有那性子烈的汉子,已红了眼,抄起家伙就要自己去寻;家里有孩子的,则慌忙将娃儿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门外有看不见的妖魔,随即门窗紧闭,插上门闩犹觉不够,又用木棍顶住。街上,方才还慢悠悠归家的行人,此刻也神色仓皇,步履匆匆,交头接耳间,尽是“拍花子”、“拐子帮”的可怕传闻。昔日里烟火人间的温馨暮色,此刻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惊惧所笼罩。
县衙大门前,早已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丢了孩子的家人哭喊着“青天大老爷做主”,其他忧心忡忡的民众则议论纷纷,质疑与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哭声、喊声、质问声、衙役维持秩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乱糟糟地拧成一团,冲击着县衙那象征着威严与秩序的朱红大门。
衙内,公堂之上,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那象征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下,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李县令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官威,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堂内来回踱步,官袍的下摆被他踩得窸窣作响。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顺着保养得宜的脸颊滑落,他也顾不得去擦。他心中明镜似的,孩童接连被拐,此案若不能迅速侦破,找回孩子,别说头上这顶乌纱难保,激起民变,他这项上人头能不能安稳待在脖子上都未可知!一想到上司的斥责公文、百姓的愤怒目光,他便不寒而栗。
他猛地站定,因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肃立堂下、面色同样凝重的捕头赵雄,几乎是咬着牙低吼道:“赵捕头!此案关系重大,影响极其恶劣!本官……本官给你……不!给你们所有捕房的人,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他伸出一根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十二个时辰内,必须把孩子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否则,尔等皆难辞其咎,休怪本官按律办事!”
“遵命!”赵雄抱拳躬身,声音沉浑有力,但紧握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显示了他承受的巨大压力。这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了捕房在场所有捕快的肩上。
赵雄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身后一众或跟随他多年的老伙计,或刚入行不久的年轻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凝重,有的眼神坚毅,有的则难掩惶惑。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人群边缘的林小乙身上。这个年轻人,入行不久,资历最浅,平日里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但此刻,在那张尚带几分稚气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寻常新手的怯懦与慌乱,只有一种沉静到极致的专注。他微微蹙着眉,目光低垂,似乎在观察地面的砖缝,又似乎在飞速地思考着什么,仿佛外界所有的喧嚣、县令的压力、同僚的焦虑,都无法干扰他内心那片用于推演和判断的清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