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帮工铸排涝泵轴,铁水刚入模,冷却声窸窣作响。
忽然,他耳朵微动,闭眼凝神。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嗡”——像是金属内部在低语。
他皱眉,心跳微重。
师父说过,新铸之物,若内膛应力不均,必有异音。
可这话,师父自己都不信。(续)
锤娃听见了。
那声音极细,如同蛛丝悬在熔炉余温之上,是一声几乎不存在的“嗡”——短促、偏频,带着金属冷却时不该有的颤音。
他猛地闭眼,耳廓微动,像只警觉的小兽。
师父说过:铁有魂,冷时吐真言。
可这话他自己都当笑话讲,笑完便抡起铁锤,砸向刚出模的排涝泵轴。
“成啦!”师父咧嘴一笑,满面烟灰里露出一口黄牙,“明日南渠试机,官府赏钱少不了!”
锤娃却没动。
他盯着那根尚带暗红的铸剑,眉头紧锁。
内膛应力不均,偏差约在三点七度,若承压运行,不出半时辰必裂于第二节连杆处。
这是“听金诀”里的第七验,是他某夜蹲在废料堆边,看几个老匠人喝酒吹牛时无意记住的口诀。
那时他还小,只觉得这调子像母亲哄睡的歌谣,如今才明白——那是用声音丈量材料生死的律令。
“师父……再回炉一次吧。”他低声说。
“啥?”师父一愣,随即嗤笑,“你个小屁孩懂个锤子?这轴我打了三十六锤,纹路齐整,光可照人!你莫不是被炉火烤昏了头?”
众人哄笑。学徒们挤眉弄眼:“锤娃又背怪话啦!”
可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三日后,南渠试机。
水闸开启,压力渐升。
起初一切顺利,水流推动涡轮,带动连杆,井绳徐徐上升。
百姓欢呼未落,一声尖啸撕裂空气——
“咔嚓!”
泵轴应声断裂,碎片横飞,险些伤人。
主事官怒斥工匠欺瞒,当场罚没工钱,责令重造。
消息传回打铁铺,无人再笑。
十里八乡的铁匠、渠工、木匠纷纷登门,请锤娃“问铁”。
他不会写字,更不懂图纸,只能抓起炭条,在泥墙上涂鸦:一只歪脖子鸡,一啄一啄地吃米,每啄一下,地上谷粒就跳起来,排成奇形阵列,或圈或线,忽疏忽密。
“你看啥呢?”有人挠头。
“这鸡脖子歪得跟咱们上次断的轴一样!”忽然一人惊呼,“再看那米粒——跳得高的地方,是不是上次震动最猛的位置?”
众人凝神细观,倒吸一口凉气。
那看似童趣的涂鸦,竟暗合振动频率与材料疲劳的对应关系!
每一跳,都是引力波的轨迹;每一道排列,皆是共振节点的预演。
这不是画,是用生活解码科学的图谱!
恰在此时,织口婆拄着拐杖路过。
她本是来寻旧布头补衣,目光扫过墙画,脚步顿住。
下一瞬,她竟拆了随身绣绷,抽出五色丝线,在空中虚引经纬,指尖翻飞如蝶,将那“歪脖鸡啄米图”一针一线重现在粗麻之上。
“叫它‘活谱’。”她沉声道,“字会烧,图会毁,可只要还有手能绣,还有眼能看,这理儿就断不了。”
当晚,她在油灯下默写数十遍,直到眼皮沉重,手指僵硬。
最后一针落下时,窗外风起,吹动檐铃,叮咚两声,像是回应。
而千里之外,墨七弦在梦中突然睁眼。
无光的草庐里,她指尖凌空轻点,仿佛正校准某一串跳动的节点——那是她前世编写的AI自学习算法中的误差反馈序列,如今却以另一种形式,在民间悄然复现。
她不知锤娃,不识织口婆,但她感知到了。
就像青螺伏地,感知到远方无数人在敲打、拉动、调试——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工具,却在某一刻,节奏隐隐构成一组递归谐波。
那是文明自发组织的脉搏。
她起身,取桑皮纸,执炭笔,画下一幅看似幼稚的图:太阳又推动另一组轮子。
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她封好纸卷,交给晨起扫院的村童:“送去给……最会讲故事的人。”
当谜娘子打开卷轴时,愣住了。
她不识物理,不懂守恒,可她一眼读懂——天地之间,能量从不曾消失,只是换了模样流转。
次日,她的新段子变了:
《太阳也欠债》:“它晒了田,就得还水;它吹了风,就得转轮——天地之间,没有白赚的力气!”
而在皇宫最深的密室,萧无咎展开密报,看着各地涌现的“民间工法”,嘴角微扬,随即轻轻吹熄烛火。
他知道——
有些力量一旦归还于民,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夜风穿堂,卷起一角地图。远处山村静谧,稻穗低垂,井水幽深。
忽然,天边一道旱雷划破长空,轰然炸响。
村民惊惶跪拜,叩首连连。
唯独锤娃蹲在井边,耳朵贴地,听着雷声回荡的间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