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锚湾,这座建立在锈海边缘残破船骸与锈蚀钢铁之上的幸存者堡垒,从未像现在这般,同时被希望与绝望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此剧烈地撕扯着。
“龙宫”行动的胜利消息,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最初激起了狂喜的涟漪。人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光彩——那是希望的光芒。他们带回了“深渊吞噬者”被封印的消息,带回了“龙宫”这座传说中的生命方舟正向他们敞开大门的可能性。人类,似乎终于在无尽的黑暗隧道尽头,看到了一丝微光。
但这光芒,很快便被更为沉重、更为现实的阴影所覆盖。
胜利的代价,是以血与火篆刻在断锚湾纪念碑——那面刻满了牺牲者名字的锈蚀钢板上。李振邦将军,在末日崩塌初期便收拢残部,建立起秩序,带领他们挣扎求存的领袖,他的名字如今冰冷地列在首位。紧随其后的,是山狼、铁砧、灰隼、麻雀、小周……一个个曾经鲜活,支撑着基地战斗脊梁的名字。基地的广播用沉痛而庄严的语调念出这份长长的名单时,断锚湾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锈海永不停歇的风,呜咽着穿过钢铁的缝隙,犹如无数亡魂的合唱。
几乎一代最精锐的战士,折损在了那片幽暗的海底。基地的武装力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军营里空出了许多床位,饭点时食堂里熟悉的面孔少了大半,巡逻队的人员编制被迫缩编,哨塔上的观察视野也因人手不足而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空白。一种无形的虚弱感,仿佛瘟疫般在基地内部蔓延。
而他们带回的“胜利象征”,那位躺在“远航者”号医疗舱内,生命体征平稳却意识沉寂的吴锋,更是加剧了这种复杂的情感。关于他在龙宫核心的“神迹”,以及返回后那些无法解释的现象——稳定能源、催生植物——早已通过幸存者们的口耳相传,添上了各种或敬畏或恐惧的色彩。他成为了一个传说,一个符号,但不再是那个可以并肩作战、可以简单定义的“吴锋少校”。
权力的真空,在领袖牺牲的那一刻便已形成。如今,这真空正在吸收着各种不安、疑虑与野心,酝酿着风暴。
临时指挥中心,由原本的船舶调度室改造而成,墙壁上还残留着模糊的海图痕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此刻,这里正进行着一次决定断锚湾未来走向的会议。
长条桌的一侧,坐着以林薇为首的原科研团队及部分支持她的行政、后勤人员。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科研服,外面套着一件战术背心,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她的身后,仿佛站着那些渴望秩序重建、技术复兴,对未来抱有一丝浪漫期许的人们。
另一侧,则以原李振邦的副官,赵刚中校为核心。赵刚年近四十,脸庞线条硬朗如斧凿,常年的军旅生涯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纹路。他坐姿笔挺,即使在室内,风纪扣也一丝不苟地扣着。他的身边,聚集着大部分残存的军事主官、警卫部队负责人,以及一些经历过最残酷生存筛选、信奉绝对武力的老兵。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不确定性的警惕和对“软弱”的不耐。
会议的气氛,从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综上所述,”林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将一份手写的资源分配草案推向桌子中央,“基于我们目前极度匮乏的现状,以及‘龙宫’可能提供的长期支持,我建议,在保证基本防御的前提下,将部分人力、物力向科研探索和基础生产倾斜。我们需要尽快组织一支精干队伍,在相对安全的窗口期重返龙宫外围,尝试建立前哨,系统性地获取其基因库和部分低风险技术资料。同时,基地内的无土栽培车间必须扩大,我们需要更多的食物,而不是仅仅依赖日渐减少的储备罐头和口感像木屑的合成营养膏。”
她的话音刚落,赵刚便用手指关节重重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博士,你的想法很美好,但恕我直言,这完全是空中楼阁!”他的声音沙哑而充满力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重返龙宫?我们凭什么?就凭我们现在这捉襟见肘的防御力量?李将军和那么多兄弟用命换来的,只是暂时的安全,不是永恒的和平!锈海里的威胁消失了吗?那些‘蚀铁者’、‘掠波者’,还有更多我们连名字都叫不出的鬼东西,它们会给我们安心种菜、搞研究的时间吗?”
他环视一周,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面露犹疑的面孔:“我们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收缩防线,集中所有资源,优先恢复军事力量!加固围墙,增加自动武器站,修复还能使用的重武器!每一发子弹,每一升燃料,都应该用在刀刃上!而不是去探索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出问题的‘龙宫’,更不是去供养一个……”
他的话语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林薇,带着一种几乎是挑衅的意味:“……一个我们根本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非人存在’!”
指挥中心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中校,请注意你的言辞。”林薇的声音冷了下来,“吴锋同志是我们的战友,他为了封印吞噬者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没有他,我们所有人,包括断锚湾,早已不复存在。”
“战友?”赵刚嗤笑一声,带着一丝悲凉和嘲讽,“林博士,我敬佩吴锋少校过去的牺牲和贡献。但现在的他,还是我们的‘战友’吗?医疗报告显示他的脑波已经不是人类范畴!他能无意识影响环境,催生植物!这听起来像是我们的战友,还是某种……我们无法定义的‘东西’?你能保证,他下一刻不会突然‘失控’?不会把断锚湾变成另一个‘龙宫’,或者更糟?”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林博士,你是科学家,你追求知识和可能性。但我是军人,我的首要职责是保证我身后这些人的安全!我们不能把基地的未来,寄托在一个……怪物身上!这太冒险了!这是对所有牺牲者的背叛!”
“怪物”两个字,宛如两颗冰冷的子弹,射穿了指挥室内最后一丝温情。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愤和无力。她看着赵刚那张被仇恨和生存压力扭曲的脸,看着周围一些军官眼中流露出的赞同,她明白,分歧已经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是变成了尖锐的对立。
就在指挥室内剑拔弩张的同时,断锚湾的防御前线,正在用鲜血和生命诠释着赵刚的担忧。
断锚湾的主要防御工事,建立在几艘搁浅的巨型货轮和油轮相互焊接构成的“钢铁城墙”之上。城墙之外,是泛着不祥暗红色的锈海,以及被海水常年侵蚀、布满孔洞和怪异增生组织的滩涂。
了望塔上,哨兵死死盯着海浪与雾气交织的远方,突然,凄厉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基地!
“敌袭!正面方向!大量‘蚀铁者’混合‘掠波者’!速度很快!”
城墙上的探照灯瞬间全部点亮,惨白的光柱刺破迷雾,照亮了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恐怖景象。数以百计的“蚀铁者”——它们的外形像是放大了千百倍的潮虫,甲壳呈现出被强酸腐蚀过的坑洼质感,口器部位是能够喷吐强腐蚀粘液的几丁质结构——正犹如移动的锈蚀风暴,朝着钢铁城墙涌来。它们的身后,是更加敏捷、形如披着骨甲海豚的“掠波者”,它们借助海浪的掩护,时而潜入水下,时而猛地跃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开火!自由射击!挡住它们!” 王铁柱,这位断锚湾的老兵,此刻是这段防线的临时指挥官。他嘶哑的吼声通过无线电传遍各个火力点。
瞬间,城墙上的轻重火力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重机枪沉闷的咆哮声成为战场的主旋律,曳光弹宛如炽热的鞭子,抽打在冲在最前面的蚀铁者群中,打得它们甲壳碎裂,粘液四溅。但蚀铁者的生命力极其顽强,除非被直接命中要害或彻底打碎,否则即使受伤,依旧会拖着残躯向前爬行,不断喷吐着腐蚀粘液。嗤嗤的白烟在钢铁城墙上不断冒起,坚固的金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蚀穿、软化。
夹杂在重机枪火力之间的,是步枪精准的点射,士兵们努力瞄准着掠波者那相对脆弱的关节和眼部。但这些家伙速度太快,轨迹难以捕捉,往往在子弹到达前便已潜入水中或改变方向。
“火箭筒!三点钟方向,那只大的!” 王铁柱吼道。
一名扛着老式40火的战士猛地站起,瞄准,发射!火箭弹拖着尾焰呼啸而出,精准地命中了一只体型格外庞大的蚀铁者,剧烈的爆炸将其炸成了四散飞溅的碎片和粘液。